第二种可能

庄小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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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新路是县火葬场的炉前火化工，妻子是火葬场的勤杂工，夫妻俩在火葬场工作快十年了。这天一大早，夫妻俩吃完早点安排儿女上学后，就和往常一样两人骑着电动车一起去单位上班。

县殡仪馆坐落在离县城五里外的地方。

刚来到单位，就有很长的送葬车队载遗体前来火化，遗体从车上取下来放在架子车上，一路推往殡仪馆火化间，家属们哭哭啼啼地举着白幡随着运尸车蜿蜒而来。

这些人来到火化间的进口时就要止步了，郑新路看到了正在痛哭流涕的家属，心里不由得猛然一震，他们是一对年届六旬的老夫妻和一对七八岁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哭得很伤心。

年长的女家属呼天抢地地哭号道：“女儿啊，你怎么就走上这条道了呢，你就不想想你还有父母儿女吗，就忍心这样绝情地离去了吗！”

年长的男家属泣不成声：“女儿啊，你不该啊，不该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两个孩子也哭得撕心裂肺：“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这一幕让在场的人潸然泪下。

奇怪的是，在这样的场合，没有看到死者的丈夫。

这对老夫妻郑新路是认识的，正是自己本村人，平时在村里以种地为生。那么，死者是他们的女儿吗？郑新路就有点纳闷了。

当郑新路看到死者的黑白遗像时，心里又是猛然一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惊疑地擦了擦眼睛仔细一看，没错，正是好几年没有消息的那个她。

郑新路傻傻的不知所以然，一时怎么都回不过神来，怎么会这样呢。

原来，死者正是两个老人的女儿——才三十二岁的郑香霖，年纪轻轻就去世了，能叫人不悲伤欲绝吗，那一男一女还不满十岁的孩子正是郑香霖的孩子，这么小就殁了母亲，也挺可怜的。

运尸架送到了火化炉前，郑新路仍然愣怔怔地难以回到正常状态，由于这事对他的冲击力太大了，他的头脑处在了一种混沌虚幻之中，就好像在做梦一样不太现实。

那么，郑新路对死者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情绪反应，以至于让他到了失态的程度呢。原来，郑新路与这个死者有一段难以忘却而且是刻骨铭心的往事，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十多年以前，郑新路和死者郑香霖是一个村庄的人，而且他们都住得不远。

郑新路和郑香霖从小一起长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个人一直很要好，就像是一对亲兄妹一样，有什么事情都会互相关照，上学放学也是形影不离。

转眼之间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郑新路的父母对他们的事情是寄以了厚望的，希望他们能够走到一起成为夫妻。

但是，郑香霖的父亲对他们的事情一直没有什么明确表示，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明显地有自己的看法。

郑香霖是个颜值比较出众的姑娘，从小就是一个美人胚子，这也是她一致引以自豪的优势。而郑新路就不怎么样了，相貌一般，家庭条件也不怎么出色。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郑香霖的父母对他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

虽然郑新路和郑香霖是青梅竹马的一对，但是他们的感情基础不是很牢靠，郑新路经过长期接触，他充分地了解到，郑香霖非常向往那种上流社会宽裕的物质生活，她多次在郑新路面前提到，她的闺蜜谁谁嫁给了城里的一个富有的生意人，有车有房结婚后什么都不用做，夫妻俩经常可以出去旅游；还有谁谁嫁给了政界名人成了阔太太，日子过得很称心如意。

每当听到郑香霖说这样的话，郑新路心里就感到阵阵发凉，他想到自己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农村青年，靠种几亩地收入很不理想，离郑香霖的要求还差得很远，对这份感情就感到底气不足。

但是，郑香霖却一直没有找到物质条件让自己满意的人，所以两个人的感情得以勉强地维持了下来。由于在村里务农创造不了多少收入，郑新路就在想办法找其他的事情做创造收入改变家庭现状。经过一番努力，郑新路在一个亲戚的介绍下进入了县火葬场做合同工，具体工作就是炉前火化工。

这个工作操作程序也不太复杂，把尸体用运尸车送到火化炉前，打开按钮打开炉门把尸体推进去，然后在后面把尸体翻烧让尸体烧透一点。焚烧完毕后，再到炉前按动按钮运尸车就把骨灰送出来。用一只鼓风机将骨灰吹凉后，再用一个扫把和一个铲子将骨灰装进骨灰盒，全套程序就完成了。

一个月后，郑新路完全适应了这份工作，也爱上了这份工作，每月工资有六千五百多元，如果死者家属要求殡仪馆工作人员给遗体穿丧服的话还会另外付费，这样就可以创造一些工资外的收入，每月差不多有七千元，比在家里种地要强很多。

郑新路和郑香霖两人的关系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了，两个人商量好，过几天就定亲确定关系。

火葬场还需要临时工，郑新路就准备把郑香霖介绍进来，郑新路给郑香霖打电话：“香霖，火葬场还需要临时工，你过几天来应聘吧。”

郑香霖：“好啊，工资有多少，还有具体是干什么工作。”

“具体工作是负责打杂，运送尸体和打扫卫生，工资也有五千多元，这样的收入也是不错的。”

郑香霖显得很高兴，连连答应：“好的好的，到时候我就去应聘。”

郑新路就美滋滋地想，等以后两个人结了婚的话，夫妻俩都在火葬场工作，每月工资加起来有一万两千多元，小日子可以过得很好的。

后天两个人就要定亲了，郑新路兴奋极了，就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几十年青梅竹马的感情终于有个结果了。

然而，让郑新路万万没想到的是，此事竟然会横生枝节，让他进入了痛苦的深渊。

就在这时，郑香霖的一个亲戚特地上门给她介绍了一个城里做房地产生意的人，这个家庭条件很优越，家产达到了三千多万元。

郑香霖的父母一听就动心了，虽然女儿和郑新路马上就要确定关系了，但是他们对这件事情一直不是很赞同，觉得女儿有条件找到更好的人家，于是他们都把探询的目光望向女儿。

其实，郑香霖骨子里还是向往那种上流社会富裕的物质生活，只是一直没有如愿，一听到男方这样的条件也心动了，眼睛都放亮了。

介绍人亲戚一看有戏，趁热打铁说：“对方有房有豪车，房子是开发区的别墅房，车是几十万的保时捷。如果这事能成的话，香霖就可以成为阔太太，以后的事情就不用我说了。”

郑香霖的父母连连道谢：“谢谢你，我们会好好考虑的，希望你能继续促成这件事情。”

父母已经完全答应这件事情了。

接下来介绍人极力从中运作，介绍郑香霖和男方见了面。男方叫李茂春，看起来显得很苍老，一问年龄比郑香霖大了十多岁。但是在财富面前，这又算的了什么呢，听说有很多漂亮姑娘上杆子想嫁给他，还真是奇货可居。香霖了解这个情况后，自然不想放弃这个等了很久的机会。

经过一番接触，李茂春和郑香霖都感到满意，关系就此确定定了下来。

自己终于攀上了富贵人家了，郑香霖兴奋异常，丝毫都没有顾及自己和郑新路那份青梅竹马的感情，与财富相比这又算什么呢。

晚上，郑香霖给郑新路打电话。

毕竟是青梅竹马几十年的感情，郑香霖觉得有点心虚，她语气犹豫地说：“新路哥，你好！”

一直在单位工作的郑新路一点都不知道事情有了变故，明天就要定亲了，他心情很愉悦，语气轻松地说：“香霖，有什么事吗？”

郑香霖吞吞吐吐地说：“新路哥，我······对不起你，我们的关系······就要结束了，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城里的对象，我们已经······定亲了。”

郑新路听出来郑香霖不是在开玩笑，心里受到了重重的一击，直觉得头脑嗡嗡作响几乎失去了意识，手机都差点掉在了地上，他身体摇晃了几下，整个人都快支持不住了。

郑新路怎么也难以接受几十年的感情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只觉得自己就要精神崩溃了，欲哭无泪。接下来他可就惨了，就像一个没有魂魄的人一样不知如何是好，六神无主之下工作中连连出错，就请了假不吃不喝在床上足足躺了好几天。

虽然郑新路预料到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但是事到临头对他的打击是毁灭性的。父母都被他吓坏了，两个人在他的床头不停地抚慰开导他。

父亲愁苦着脸说：“孩子，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也和你一样很难受，但是你要想开点。”

母亲也很担心地说：“人家不愿意嫁到我们家来，我们不强求，就凭你的条件，找对象是不成问题的。”

郑新路流着眼泪痛苦不堪地说：“爸妈，几十年的感情，你们叫我一时怎么能放得下呢。”

父母就陪着儿子流泪。

经过这次沉重的打击，郑新路整个人瘦脱了一圈，精神也完全萎靡下去了，几乎要了他的半条命。

郑新路知道事情无法挽回，但是他又不甘心接受这样的后果，总想和郑香霖面对面谈一次。这一天，他如愿地把郑香霖约了出来，两人到到了村后的山林里。

郑新路神情凄惨，他呼吸急促可怜巴巴地说：“香霖，你真的决定了吗，我们几十年的感情就怎么结束了吗，你对我没有丝毫的留恋吗？”

郑香霖在这样的情况下心情也有点矛盾复杂，有些不敢面对郑新路眼睛，但是在一番权衡之下，她还是硬着心肠说：“新路哥，我对不起你，也许这些年你真的看错人了，我不是你心中想象的那种感情专一的女子，我向往宽裕的物质生活，是个物质控的女人，我要嫁到去城里过一种全新的生活，不想在呆在这个贫困的乡下了，我们就好聚好散，请你理解好吗。”

郑新路只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哀伤绝望情绪笼罩在心头，一时冲动之下，此刻如果脚下是十层楼的话，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的。

郑新路知道事情成了定局，今天的见面就是自寻烦恼。

两个人久久没有说话。

郑新路声音悲怆地对郑香霖道：“香霖，既然你决定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只能祝你幸福，爱一个人就是要尊重对方的选择，你能过得好我也高兴，但是我有一句话要告诫你！”

郑香霖眼圈也红了，声音颤抖道：“新路哥，虽然我们有缘无分，但是我把你当哥哥，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你嫁入这样的人家，在充分考虑物质条件的同时，也要考虑不利因素的，如果有事与愿违的事情发生你能承受得起吗？”

郑香霖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微微地愣怔了一下，她认真思考了一番，语气幽幽道：“你说的也是，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但是现在我就是要和自己赌一把，这事无非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自己赌成功了就可以飞黄腾达过上想要的生活，第二种可能嘛······”

“第二种可能是什么？”

“第二种可能就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希望落空事与愿违那就是我的人生尽头，你也知道的，我的心里承受能力很差，遇到什么事情容易想不开，如果发生了什么不测，我会让你亲手把我送进火化炉的。”

郑新路凄然摇摇头说：“不会的，是我多虑了，以你的条件来说只会是第一种可能，你一定会过得幸福如意的，第二种可能不会发生的。”

郑香霖苦笑着说：“人生苦短，就算是退一万步说，如果第二种可能真的发生了，希望你能把我烧透一点，让我来生清清爽爽地做人！”

夜色茫茫，透着一种悲伤压抑的气氛，有几只夜鸟哀鸣着从身边飞过，更增添了几分忧伤的气氛，郑新路觉得沉闷已久的心都要爆炸了。

郑新路难受极了，心里在滴血，他极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强颜欢笑地说：“妹子，我也彻底想通了，缘分的事情不能强求，你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吧，我会默默地祝福你的。现在我没有怨恨，也没有责怪，今后我们见面还是兄妹。希望我们都可以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活过八十岁甚至更高的年龄，我不想把你送进火化炉的，你今天说的话就算是一句戏言吧。”

就这样，两个人的关系彻底结束了。郑香霖不久就结婚了，婚礼办得非常隆重，婚宴摆了三十多桌，全村人都受邀参加了婚礼。婚车排了一里多路，简直是浩浩荡荡。

随着时间的推移，郑新路也渐渐从悲伤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对自己的婚姻生活有了重新的规划，他在父母的安排下，认识了一个条件一般的农村姑娘，两个人不久也结了婚，生了一男一女，郑新路把妻子安排在火葬场做勤杂工，这份工作本来是为郑香霖准备的。

夫妻俩在火葬场一干就是十多年，一个月一万二千多元的工资，生活上还算是小康富余的，两个孩子都上小学了，家庭也是美满幸福，郑新路很知足，觉得命运还是没有亏待他。

这些年来，郑新路也会在有意无意之间关注郑香霖的情况，看得出她果然是嫁对了人，成了富裕人家的阔太太。有几次回娘家时，郑新路看到他们一家人坐着豪车，郑香霖浑身穿金戴银珠光宝气富贵逼人，光是她脖子上那条粗大的金链子和手指上硕大的钻石戒指，就会让人看直了眼睛。

郑香霖是个喜欢显摆的人，每次回娘家都显得趾高气扬的，这也是她显摆的好机会，让人羡慕不已。

几年的时间又过去了，不知怎么的，这几年好像没有了郑香霖的消息，娘家也来得很少了。

让郑新路万万没想到的是，生活一直过得风光无限的郑香霖竟然死了，这件事情也发生的太突然了。

郑新路通过一番打听后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原来，郑香霖的才五十几岁的公公江帆在县城做房地产是个很成功的人，财富方面一直是稳步推进，他就有点不知足了，总是像找机会赚一笔大的成为亿万富翁。机会还真的来了，县城有一个大型的别墅区开发项目，公公有个朋友承包了这个项目，想拉着公公入股，几个人就在一起商量。

公公的朋友显得兴奋异常，好像大财触手可及似的，他眉飞色舞地说：“江帆，我找到了一个可以一举翻盘的项目，如果做成了的话财富就可以成倍地往上翻了。”

郑香霖的公公也显得很兴奋：“好的，谢谢你关照我，让我了解一下再作决定好吗。”

“行行，你快做决定吧，过了这村没这店，机会也是稍纵即逝的，我们要牢牢抓住。”郑香霖的公公对这个项目进行了一番实地考察和反复认证，认为这个项目很可能会赚到

大钱，如果别墅能卖出去的话，回报率在百分之两百甚至三百以上。头脑发热之下，郑香霖的公公根本没有考虑不利因素，把家里的几千万全都孤注一掷投入了这个项目。

好不容易别墅群完工后，郑香霖的公公本来以为可以大卖，谁知开盘后根本没有什么人看中这样的别墅，购房者寥寥无几。郑香霖的公公就傻了，这完全是出乎预料的事情。又过了一段时间还是没有人问津，郑香霖的公公就像挨了一记闷棍彻底懵了，从满怀希望到一点点失望，最后彻底绝望了，这个别墅群就像城市烂尾楼一般地存在。

郑香霖的公公经受不住这样的沉重打击精神崩溃失常，不久就进了精神病院。

郑香霖公公的几千万投资就这样全都打了水漂了，亏得血本无归，还倒欠了银行一大笔钱，这个家庭也直接从天堂跌落到了地狱。

家里的别墅和豪车全部买了抵债。

郑香霖欲哭无泪，怎么也难以想象会有这样悲惨的后果，富裕的物质生活烟消云散了，富贵梦也彻底破灭了，接下来平常的生活都难以保障 衣食无着，她的心情也从云端跌落到了尘埃，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绝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闷在房间里整整哭了一天一夜，嗓子都哭哑了。

郑香霖是个心里承受能力很差的人，也是个非常好面子的人，面对人生的大起大落，让她觉得无脸见人，巨大的心理落差让她实在难以忍受。万念俱灰之下，也顾不上自己年幼的儿女和年迈的父母了，她选择了一种没有痛苦的死法了结自己，吞下了一大把安眠药，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了解到这一切之后，郑新路心里产生了一连串剧烈的震动，只觉得得头脑嗡嗡作响，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心里五味杂陈感慨万千，感叹世事无常人生就像是一场戏一样。

当初两人在一起说的话言犹在耳就像昨天一样，郑香霖对他说了两种可能，郑新路认为郑香霖会生活在第一种可能之中。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二种可能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这真是一语成谶，让人唏嘘不已。

郑新路心情无比复杂地把郑香霖的遗体送到了火化炉前，这时一阵风吹来，吹开了蒙在郑香霖脸上的白布。

郑新路看到的是郑香霖那苍白没有血色的遗容，那愁苦的表情里有着深深的哀怨，也有着万分的不敢，让他心里感到阵阵酸楚，郑新路把白布蒙了回去，以颤抖的手按动了按钮，动作机械地把郑香霖的遗体送进了火化炉，把尸体翻烧了好几次烧得很透彻，并默默地许了一个愿：愿天国没有人间这样的烦恼痛苦，愿死者安息重生！

一个年轻的生命因为难以忍受人生的巨变而香消玉殒，从此化成一缕青烟，在蓝色天空里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