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壑听涛证永恒

秦淮云梦

展开这幅名为永恒的立轴，千年前松涛声穿透绢帛，在晨光里荡起涟漪。笔走千回牵旧墨，焦墨皴擦的虬枝如凝固的青铜铭文，蟹爪式枝桠攫取虚空，鹿角细梢刺破云霭——天地间的狂草凝固着《溪山行旅图》的苍莽气韵。这何尝只是一卷画？分明是一架用墨色铸造的时光罗盘，而秦淮云梦，正借它重返东方美学的精神原乡。

秦淮云梦曾于金陵旧肆偶得金农“茶熟香温且自看”小印，朱文斑驳如岁月苔痕。每当摩挲印面，便恍见绿天庵中芭蕉浓荫下瞌睡的冬心先生。江亭闲处琴声古，茶鼎温时禅韵深，长安卿相可曾听见石涛笔底的万壑雷鸣？“山川自尔同千古”——先生瞌睡处，原藏着穿透生灭的智慧：易坏芭蕉叶上，正书写着天地间“四时保其坚固”的不坏之理。秦淮云梦豁然彻悟，艺术何尝不是另一种绿天庵？在虚幻中执拗地镌刻着对抗时间流逝的铭文。

心闲漫品杯中月，耳净细听竹外风。他夜泊富春江，月涌寒波如黄公望笔下的淡墨远岫，倾壶醉月忘归路，枕石眠云梦晚舟。忽忆祁彪佳寓山园中“读易居”畔水石激荡之景，谁揽泉流依涧舞？祁公曾言：“自有天地，便有兹山”——秦淮云梦望着江流，顿觉盈虚消息原是天地的吐纳韵律。何必效李德裕痴守平泉草木？这亘古奔流的江水，不正是“生生之谓易”的具象？逝者如斯而未尝往，生命原是一场浩大的接力。此刻他袖中的印章微微发烫，像接通了古老而温暖的脉搏。

秦淮云梦晚年结庐钟山，最常在“读易居”内煮雪烹茶。解衣独酌烟霞醉，倚杖闲吟岁月悠，看茶烟袅娜升腾，如米友仁《潇湘奇观图》中走失的墨魂，倏忽聚散。篆香燃尽时，灰迹宛然百刻，他却从这时间的灰烬里窥见永恒：一炷香中，可纳太古寂静；一缕烟痕，足印山河岁月。茶烟与篆痕交织，将人度出尘寰——此身虽如张若虚笔下“空里流霜”，但“愿逐月华流照君”的深情，却使须臾通向了不朽。案头那枚小印默然相伴，印文在蒸汽中愈发温润：“茶熟香温且自看”，七字如偈。

焚香净扫地，隐几细开编。取足一生内，泛观千古前。雪霁，他见院中古松负雪，虬枝如怀素草书顿挫锋芒，忽想起陈洪绶《樵古双册》里枯木上缠绕的茂藤。把卷裁云收锦赋，倚栏钓月揽清诗，衰朽中萌动的生机，岂非“无生即长生”的绝佳注解？遂研墨挥毫，写就一幅雪松图。焦墨皴擦似商周饕餮纹狞厉庄严，而石绿点染的苔痕则是岁月慈悲的吻痕。画毕钤印，“茶熟香温”四字在雪光中宛如初胎之月——这一瞬，他与倪瓒空亭中的无言之境、沈周天池亭的万古明月蓦然相逢。

舟行万里载孤云，秦淮云梦以松烟为舟，茶烟作桨，横渡了时间的长河。翠间一棹浮江左，霞外双鸥过岭南，他袖中那枚小印，恰似一叶承载千年的芥子舟：金农的芭蕉清荫、祁彪佳的水石激响、倪瓒的空亭萧瑟，皆在“茶熟香温”的方寸之境中流转交融。柳帘妆点小桥韵，鸥影留连钓客船，当松涛声再次穿透绢帛，他恍然彻悟——所谓永恒，原非抗拒凋零的徒劳，而是以枯笔飞白处蒸腾的北宋法度，将每个易逝的刹那铸成月光罗盘：它指引的并非不朽王朝，而是让疲惫的灵魂，在墨韵渗出的松涛里，认取自己作为“天地一沙鸥”的亘古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