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上集回忆的是对50年前我们知青生活的一笔素描,既有抽烟、偷烈酒和最原始的对音乐的追求(那时只有口琴),也有一些模糊的并不如烟的往事。三尺竹榻,夜夜承受一个疲惫的躯体;可当晨雾飘散时,年轻的身心早已满血复活,不会纠缠于昨日的劳累。那时曾想到,如果一味沉浸在对自己的怜悯之中,于事无补,则此生多半交待在这个山村里了。</p><p class="ql-block">下面介绍各个时段具体的生活,包括春夏秋冬的生活。</p> <p class="ql-block">春:</p><p class="ql-block">“春”的概念在农村里首先不总让人联想到鸟语花香,万物甦醒。春天是育种、备耕的代名词。作为集中在大队作业的知青们,我们一般不参与前面的两项准备工作。记忆中春天最轻松的劳动是上茶山摘茶叶;而春天最累的工作是插秧,继而是耘田。</p><p class="ql-block">千家村有许多茶山和梯田上的茶地。</p><p class="ql-block">最珍贵的是“明前茶”,顾名思义就是清明(4月5日)之前摘下的绿茶。此时的茶叶于初春时节低温而生长缓慢,虫害少,因而具有色翠香幽、味醇形美的特点,当然,那种“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碧绿的双片小叶子产量极少,唯其如此才很珍贵。我们或戴斗笠,或露头任太阳暴晒(比如在下),胸前挂着一个竹篮,双手不停地在茶蓬中间翻飞。良久,一篓嫩绿的茶叶在垅前被并到一个大箩筐,运到大队的茶埸。采茶的效率大部分女知青显然明显胜过我们。</p><p class="ql-block">接下来的是谷雨茶,在4月中下旬,通常明前茶摘毕2周后开摘。谷雨茶较明前茶稍逊,但也是上等浙江绿茶。</p><p class="ql-block">再接下去就是春茶,以及夏茶。前者从谷雨到立夏,后者乃立夏之后。</p><p class="ql-block">我们不仅采茶,也大多学了一些炒茶的功夫,我多学了一点,目的可能是要成为一个炒茶者而少去田头干累折腰的农活,现在记不起初衷了。这是对旗枪绿茶而言。在茶场里,数个锃亮的大铁锅呈弧形排列,半圆的对面是一个个炉口。烧柴者坐在櫈子上,一人同时对付多达3、4个炉口,不停地往炉口塞柴,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要恰到好处,方使每口大锅前站着的炒茶师付在火力均匀的锅中像变魔术般地翻炒。记得当年闲遐时很炒了几锅茶。锅底早已被摩擦得一干二净,很亮。炒前将一块似蜡如油的固体物事迅速地在锅底擦一遍,有时心不在焉时在很烫的锅底多停留一、两秒钟就有许多油下来,弄得我一面用富阳话骂上几句,一面快速捞出一点多余的油还是蜡(太多的油腊会坏了一锅茶)。由于手指会烫得令人呲牙咧嘴,所以记得比较深刻,以至许多年后在督促2个女儿拉小提琴,往弓上擦松香块时会联想起当年炒茶叶的油腊,一般的黄色,一般的小块,有时会下意识地看一下手掌和手指。这种年青时与疼痛相关的记忆会在成年后时不时地浮现。</p><p class="ql-block">炒茶叶的火候有三道:第一道起火,那时绿色的茶叶要用微火驱潮,第二道是半干的茶叶被快速炒干,这时是火最旺的时候,右手撮着茶叶,一挪一捺交替进行,挪是用后4根手指把茶叶挪到身前;捺是把刚挪到身前的茶叶用一定的劲力往锅底捺去,轻重适中,也是手掌被烫最可能的时刻。奇怪的是,我唯一一次在炒茶时烫伤的是几个指头,而不是手掌。</p> <p class="ql-block">这是网上下载的照片。50年前哪里会穿这么好的衣服!网上只有单锅,事实上应该是多锅。他炒的也许已是夏茶,否则明前谷雨茶绝无这么大的量一把下锅。</p><p class="ql-block">另外,大批的春、夏绿茶无法人工炒,只能用炒茶机成公斤地炒。那是像如今的前置式洗衣机,大捧的潮湿的原茶进去,干燥的成茶出来。包装后外运。刚炒好的茶叶,即使不是顶级,却也馨香不绝,绕梁三日。</p> <p class="ql-block">春天插秧可是一种对体力,尤其对脊旁肌肉考验极大的农活。一大早赤脚站在水田里,水齐踝高,一边望着似乎永远到不了头的田垅,一边拍打着脚上时不时叮人的蚂蝗。</p><p class="ql-block">说起蚂蝗,记得有个把女知青很怕它们。这种冷血软身动物在水中生存,当我们的腿裸露在水中时,它们会悄无声息地用吸盘吸附在我们的脚上,然后由颚上齿将我们的皮肤锯开一个小口子进行吸血。 在吸血的时候,它的唾液腺分泌一种扩张血管的类组胺化合物,破坏人体血液中血小板的凝血功能,使宿主的伤口流血不止。它的吸血过程约20-60分钟,可以吸取自重2-10倍的人血,饱涨后自动脱落(这些是在医学院时翻书找到的)。农民们教我们要在蚂蝗吸附上方使劲敲打自己的腿以震下这些吸血鬼,千万别扯它们的身子,否则它们的残躯钻人入体内可大大地不好玩了。后来知道这很不容易做到(这也是后来学到的)。很奇怪,被蚂蝗叮了不觉得痛。一说它的口里有麻醉剂。后来有互联网后查了都说没有。</p><p class="ql-block">如今学了医,也年长了一些,恐怕不会对蚂蝗在自己身上大快朵颐一事看得这么淡定了。</p><p class="ql-block">说实话,那时蚂蝗并非主要危胁,最大的困难是从头插秧插到几百米远的田头的挑战。</p> <p class="ql-block">这也是网上下载的照片,那时我们这些人可不会把自己保护得这么好。我很少或几乎不戴帽子干活,能赤膊便赤膊,因为后来已经不惧露出皮肤,反正黑得起亮光了。至于帽子,不知是否想刻意把脸弄成古铜色而一直曝晒着。直到在大学上皮肤科时才领悟到,原来我一直在把可怜的皮肤往基底细胞癌和鳞癌那里使劲推!</p><p class="ql-block">那时左手握一大把秧苗,右手分出几株飞快地插入松软浸水的土中,每株前后左右保持一定的间距,努力使得直与横排得整齐。双脚叉开,身体一抬一俯,有节奏地往前移去。等到一条插完,背部会非常的酸。直起身来,双手叉腰,往后拗几下,松肌了,接着干下一条。</p><p class="ql-block">几小时下来,腰背酸痛得厉害,有时会想到:一辈子待在这山村,一上一下成千上万次的重复,加上挑担子,驼背是不是就这样练成的?</p> <p class="ql-block">记得那时当地的水稻是双季稻。即早稻(4月下旬插秧)和晚稻(7月中、下旬)。</p><p class="ql-block">插秧后一到两周左右是耘田。一般的起伏,一般的肌酸。只是不必起身太多次,主要姿势是双脚插在泥水中,上半身几乎和双腿扳在水平线上,双手不停地在稻苗周边挥动,除去杂草,搞松根旁的土,以使新苗长得更强壮。唯其如此,长时间保持腰板垂直于双腿,当直起身来时,腰背部的酸痛难以形容。</p><p class="ql-block">一条又一条的稻苗经耘田后显得整齐又干净,可是汗珠也一直往水稻田里滴,与田水难以分清。有时耘到田头,实在熬不住了,会爬到窄窄的的田埂上仰天躺下,疲惫的眼睛会闭上几秒钟,此时坚硬的泥土把感觉快断了的腰枕住,很想就此沉沉睡去,不再醒来。可是旋即会想到,这世上并没有“田螺姑娘”会帮我把余下的活干完,再说我偷一点懒,别的知青会迟一点收工,因为这一块田是必须耘完的。这样想过,便会欠身看一下大大的一块稻田还剩下多少没耘完,同伴们正在劳作。有时会被内疚的心情驱使着缓缓走入水田,然后俯身加速干起来。</p><p class="ql-block">唉,那时比如今更能吃苦得多,也许是因为没有选择吧。人在对待肉体的不适和疼痛时总是会在没有选择时以最大的忍耐力去抗争,而当有了轻松的选择时便会千方百计地寻找逃脱的途径。</p> <p class="ql-block">提到水田,不免想到2个补充荤菜的办法。</p><p class="ql-block">天时渐渐转热,月黑风高之际,正是捕捉田鸡之时。那时左手拿着手电,左腕挎一个茶篓,右手拿一把灶前的铁钳。当电筒的强光照射在无辜的正在寻找昆虫的田鸡头上时,它们会有短暂的错愕,此时冰冷的烧火钳会迅速夾住完全矇圈的两棲小动物;它们的前程就定下了:牺牲自己以满足插队知青对荤菜的向往与追求。</p><p class="ql-block">另有2次,抓住了尺把长的水蛇。人家一阵挣扎后只能进了铝锅。当时觉得味道极鲜美,可后来被城里的同学朋友哂笑后觉得自己的确胜之不武,颇有几分后悔干了这种事,开始还狡辩说这跟吃黄鳝泥鳅有何不同,后来想想自己跟茹毛饮血的原始人的区别真是很小了。</p><p class="ql-block">人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 既然坦白了抓田鸡和水蛇吃,素性就说一下饿得不行时抓麻雀吃的罪行。有一次见大群麻雀在傍晚时分一阵恬噪后飞入一座屋子,一看是大队库房,无人,门虚掩,便潜了进去,摸到一根拇指粗细的长竹竿,瞄准了鸟群一阵乱挥。几分钟后便抓到了7、8只被打朦了的麻雀。一波喜悦过后便是一阵失落:好瘦!没什么肉。拔毛放血剖肚剔骨后只剩下可怜巴巴的几条肉丝。可是这总是荤的,吃了快一个月没有任何油星的酱油淘白饭后,酱爆麻雀味美无比。当然,如今回想很不齿自己当初的行为。但又一想,人穷志短不就是说我这样的人吗?</p> <p class="ql-block">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讲到夏天,“双抢”的极度劳累立即浮上眼前。</p><p class="ql-block">夏季双抢指的是抢收早稻和抢种晚稻的农忙时节,这是浙江农村全年最忙的时候,历时约2周。</p><p class="ql-block">双抢始于7月中下旬:这是抢收早稻的高峰期。早稻成熟,需要及时收割,否则遇上台风、暴雨等天气会造成损失。</p><p class="ql-block">7月底至8月初(特别是立秋前后):这是抢种晚稻的关键时段。收割完早稻后,必须争分夺秒地翻耕田地、灌水、整地,然后在立秋(通常在8月7日或8日)之前种上晚稻。此后插的秧,生长期不足,会严重影响晚稻的产量和品质。</p> <p class="ql-block">隔了几十年,此时回想起双抢时节的体力消耗还有一点余悸。</p><p class="ql-block">通常凌晨三、四点起床,匆匆洗涮,吃一口饭三三两两下田了。</p><p class="ql-block">所谓的“双抢无闲人”一点不假。全大队农民和知青能干得动活的都下田了。每人手里只拿一把前一晚磨得锃亮的镰刀。一到田头立即下去,俯身刷刷地割起了稻子。</p><p class="ql-block">通常在俯身时左手抓住一把稻秸,右手的镰刀嚓一下割将下去,左手把割下的稻子放在脚边,右脚往下一株稻子迈去,左脚跟上之前右手已将下一把稻子割倒了。然后左脚迈向下一株…</p><p class="ql-block">就这样,一排排早稻倒在脚下。立起身来,用肮脏的前臂擦一把脸上的汗水,又弯下腰往前割去。可是,凭借年轻人一股冲劲干活却免不了会受伤:如果手脚移动太快,乱了节奏,锋利的镰刀便会毫不犹豫地在左脚趾上割开一道口子,血流如注。我便颇有过几次这样的遭遇,此时会把5个左趾深深地埋入凉凉的淤土之中。不须片刻,土以及里面不知什么的天然成分会使血流止住,然后继续俯身往前割稻。只有一次,左侧某一根脚趾被割得比较深,甚至看到了白森森的趾骨。只好拿布条绑住,拐着脚走到赤脚医生那里点上云南白药,好好裹上后又下田了。事隔半个世纪,已经完全记不得谁是赤脚医生了。</p><p class="ql-block">除了脚趾外,当双手循环往复地抓与割时,偶尔会有差错,因此左手指也未能幸免。现在正用右手在手机上写字时,一眼就能看到左手食指的第二节背部的刀痕,几乎贯穿整个第二节。可是,对参加过完整的一季双抢的人来说,恐怕人人都会有这种刀光之灾的吧。</p> <p class="ql-block">这是网上下载的镰刀。</p> <p class="ql-block">干了几小时后,盛夏的娇阳越来越难耐,正午阳光直逼下恐怕会有摄氏38、39度甚至40度。大口喝着茶桶里混杂着众人口涎的茶水,田头到了正午基本上没人了。我们会跳进知青点下的水库游一圈,回到厨房各蒸一碗饭。房东大妈有时会差遣阿更或士明带来摁得实实的大碗饭,和一大筷菜,有时甚至会有几片雪菜咸肉片。半天干了6、7小时重体力活,生吞活咽下那些比酱油淘饭好上百倍的佳肴后,四处顾盼,确定碗里断断没有任何残食时,只好幽幽地叹一口气,把碗洗了,一边憧憬着将来回城狠狠地吃一大碗咬一口就吱吱冒油的猪头肉…</p><p class="ql-block">其实,存有向往乃为人不失希望之大道。无论在当时当地看来如何不切实际,这样的向往给前面的路赋予有回报的可能。不同时期的向往不同:当年憧憬一大碗肥得流油的猪头肉,如今向往跑车的起速从6.0进到2.0。 </p> <p class="ql-block">这是下载的打谷机照片。与当年的机器颇有差距,不过原理相似。那时有2种机器,一是电动的一是人工。电动打谷机的粗粗的电线从远处拉来,开关在机器侧面的的木框上。一摁开关,木厢中的滚筒开始由里朝外滚,把长长的稻束放在滚筒上,稻粒噼噼啪啪脱落,弹在木板罩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甚至不用看是否打净了稻子,只需听到噼啪声小了,这把稻子就脱粒完毕,右手朝后面一丢,左手拿起下一束稻继续打。现在写着脱粒的过程,记忆渐渐回归,我的手比较大,抓一把稻束比女知青多很多;双手然后会把稻束摊开,最大限度地把谷粒暴露在滚筒的铁圈下。</p><p class="ql-block">当时电动打谷机不多,大部分是人工的。那是一架架长长的机器,容纳2人同时打谷又不碰撞。两人左脚站稳了,右脚一齐搁在一根横杠上,杠子两端连着蜗轮样铁轮,带动打谷的滚筒,起动时比较重,进入动态时便轻松起来了。此时2人一脚一脚地踩着横档,把谷粒打得震天响!大约十几二十分钟后右腿开始发酸,相互说一下,一齐换上左脚踏杠,继续干下去。</p> <p class="ql-block">打下的谷子被从后面收起。此时挑百把斤谷子已经是波澜不惊了。谷子被运到有大批水泥地的晒谷场上,摊开晒干,接下去便是扬谷。这也分成2种,有一把力气的打个赤膊,用铁锹插入谷堆,对风向天扬去。风把各种不同重量的东西吹开。另有电力扬谷,效率比人工高不是一丁半点。</p><p class="ql-block">接下去的步骤因年代久远,并且没有实际操作而记不清楚了。</p> <p class="ql-block">一周过后,早稻入库,所有人更紧张地投入晚稻插秧。劳动强度之大超过早稻插秧,因为时间更紧迫,且一周下来体力透支,多半已成强弩之末。</p><p class="ql-block">这2周是名符其实的最高强度的劳作。曾经经常听说谁谁在双抢时到农村去帮子女兄弟姐妹做饭洗衣度过难关。但是记忆中千家村的知青们从来没有谁来帮忙的。难道我们是一群异类吗?</p> <p class="ql-block">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金秋时节是相对轻松的季节,双抢已经结束,残酷的寒冬尚未到来。当然10月收割晚稻时也是一般的忙。所谓的秋收就是指这个时段。</p><p class="ql-block">尝闻宋时孔平仲的七绝《禾熟》中简朴的语言:“百里西风禾黍香,鸣泉落窦谷登场。</p><p class="ql-block">老牛粗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知青们不啮草,只抽烟,也没有耕耘债需要了却。大家都在盼望农闲时分的到来。毕竟经过大半年的劳作,尤其双抢期间每天十五、六小时两头不见太阳的极重的体力消耗,寻找一片绿荫以养身心无可厚非。</p><p class="ql-block">当然,秋天也不是真的让人赋闲在家,多半会做一些整田地以让土地休生养息的事,为来春积聚养份。还有开梯田,整茶园等,只是到了傍晚能吃了饭后看点书,或在知青点聊个天南海北,或者沿着唯一一条泥路下到村子里去,找房东,或去小队长家(至今朦胧地记得他留着胡子的脸,矮小壮实的身板,以及他那位二十来岁经常笑的女儿,但是忘了他们叫什么名字)。或去大队会计室跟小伙子大姑娘们闲扯半晚,又或拿着小竹椅上茶山冥想,吹口琴,遥寄思乡之情。那时也写过一些诗和词,可是都已经在此后的辗转之际丢失了。其实丢了也好,省得时常沉溺在自怜、褪废的心境之中,那不健康。</p> <p class="ql-block">秋天也是去各大队公社串门的日子。记得我们去得比较多的是一个十几里山路以外的杜墓大队(杜墓村),它似乎与下唐大队(下唐村)接壤。好像杜墓轮放的露天电影比千家村多一点。</p><p class="ql-block">那时遇到2位当地人,后来成了好朋友。都是别公社的。其中一位是27岁的很是聪明的小伙子(姓名隐去)。另一位是公社干部(姓名也隐去)。三人有时在公社见面,喝茶、抽烟(只有我一人抽),喝点小酒。三人中我最小,但是3人相交甚欢。公社干部40几岁,长得相当俊秀。当年他以才华和外貌娶到了另外一个县(现在也是杭州一个区了)越剧团的头牌演员,她长相秀美,为人极好。每过一段时间这位大嫂会做两个下酒菜带到公社,这对于穷得叮当响的在下来说美味非凡。我们谈农村,城市,外国等等,尽管对外国没什么了解。记得有一次饭余我对他俩说,我生性不羁,永不满足,如果有机会我得出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怎么样。也许出国的想法早已萌生,十年后得以成行,自此冥冥之中一语中的。</p> <p class="ql-block">可惜天不佑人,3人帮中那位见解、精神乃至长相与山村中人不尽相符的年轻人当我在读医学生第三年,1980年时写信给我,说他正在富阳城关镇医院住院,是晚期,已经转移的肺癌。我骑车去富阳看望这位朋友。那个非常削瘦,精神尽失的年轻人知道我一个医学生无法帮助他,眼角渗出两滴泪珠,转过头去,骄傲的他不愿让我看到他的眼泪。那天我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许久许久,直到天色全黑,摇了摇他的手,再向他妻子告一声别,一言不发,骑车回家。一个月后收到他妻子的信,他安静地走了…</p><p class="ql-block">另一位大哥后来见过几次面。出国前曾携静儿去他家告别。那是在隔壁公社,他家建有小青楼,离土路很近,门前有一条清澈的小溪,至今仍记得(现在当然没有了,让位给平坦宽阔的柏油路)。 记得当初他在门前小溪里浸了好几瓶汽酒,权作冰镇。聊天的内容则尽数忘记了。</p> <p class="ql-block">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冬天的千家村对待知青是双重性格的体现。</p><p class="ql-block">一方面最冷时会有零下4、5度,也会有一些不太大的雪花下在我们的脖子上,瞬间化为冷水,流至胸背。另一方面农活已经不多了,除了挖整梯田外,我记不起还有什么事了。闲了就会想起干一些没什么意义的事,比如玩扑克,那时有所谓的“全小”,“半小”,当然也有放之四海而皆有之的争上游和升级。不过我从未真正进入角色过。</p> <p class="ql-block">下图也是网上下载的梯田照片,这是经过艺术加工的,与实际上灰蒙蒙的梯田相距甚远。</p><p class="ql-block">我们干的活通常是在山坡上掘掉树桩,丢弃稍大的石头,用锄头削平梯壁,挖松泥土,拾级而上。次年那里会种上茶叶或地瓜,取决于大队的宏观规划。</p><p class="ql-block">由于大队有许多荒山,可供无数个冬天的开发。那时穿的是很厚的布做成的“山袜”,外套草鞋。虽然草鞋很硬,硌脚,走在冬天的冻土和山路上,比赤脚好无数倍。</p><p class="ql-block">冬天挑水是一件有难度的事。从水塘到知青点约有半里路。雨雪天气比较麻烦,尤其若是水塘边结了冰相当危险。此时草鞋比较耐滑;但是如果草鞋稍大,扭一下脚的话,草绳恐怕会断了,扭伤了脚踝不是不可能。</p> <p class="ql-block">1976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刚下完小雨小雪的山上相当滑,天色阴沉,我一人上山砍柴。身上的标配包括笠帽(用竹篾编成),簑衣(以棕片手工织成,很硬,避水),山袜和草鞋。通常选不大不小的有点枯萎的树枝,易砍易捆易燃,砍下的柴用草绳捆扎,砍好几扎后用扁担挑起。此时天色渐暗,便匆匆往山下走去。不料突然背后一扯,脚下失衡,原来后面一头挂住了一根斜下的树枝。堪堪站稳脚跟,却不料脚下又一滑,扁担和柴捆旁落,人往山下翻翻滚滚而去。心里叫声“我命休矣!”却碰巧摔到一个较平的坡上被一株树挡住。在地上躺了一小会儿后艰难地起身,右脚踝却是落不了地。踩一下刺心般痛。</p><p class="ql-block">慢慢挣扎着爬回原来的位置,收拢扁担和柴捆,奇怪的的是笠帽还挂在脖子上,蓑衣倒是破得不能再用。休息一阵,右髁的疼痛不像刚才那么强烈。拖着柴捆往下一拐一拐地走去。这大约2里路撑了好几个小时,堪堪已是半夜,才到达知青点,把柴扔在炉灶的角落,又挪回自己的房间(记得是倒数第二间)。此后的约2周基本上是在一米宽的竹榻上度过的。当初说好春节前要回一次家,这下回不去了。写了一封信给父母,大意是这几周工作很忙,要春节后才能有空回家。</p><p class="ql-block">如今想来,不知是否有轻微骨折,韧带扭伤或断裂。没拍X光片子,也没去卫生所,大妈遣小儿子带来草药,把右脚裹得严严的。也许是“活血化淤”之类的草药吧。</p><p class="ql-block">当晚归路上掠过一些比较低沉的情绪,想起唐人刘长卿写的“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p><p class="ql-block">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心中别有一番另类滋味。</p><p class="ql-block">这2个星期左右是我的知青岁月中比较黯淡的时光。由于生性总是把世事往好的方面想,这辈子从来没有一分钟有过“抑郁”的想法。但摔伤了右脚,无法自由行动,家人不在身边,寒冬腊月很不容易,这的确使我在冬天朔风呼啸的夜晚中有一种顾影自怜的短时的惆怅。这种事肯定不能让父母兄妹知道,因为他们即使知道也不能改变什么。别的知青朋友也尽量不让他们知道,因为我不习惯给别人添麻烦,也不愿欠人的情。</p> <p class="ql-block">冬日迄逦,脚伤渐渐好了起来。</p><p class="ql-block">那时公社组织春节晚会。国泉的房东会拉二胡,也有不少文宣才能。国泉自己也颇有才华。大家排了几个小话剧,女知青会跳舞的都拉去排舞。其中杜墓大队一位女知青(姓名隐去)容貌姣好,舞蹈基础很好,是她跑前跑后撑起了一台戏。但是一台春晚还缺好几个节目。记得当时我跟国泉商量:我俩口才既好,又有急智,凑一个即兴相声吧。一拍即合。可后来却在台上结结巴巴,丝毫没有任何机智可言。由此,看清了自己即兴公众发言有几斤几两了。</p><p class="ql-block">春节期间每天去一个大队演出,当地管晚饭,吃得很不错:有肉!</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冬天还有另外一桩令人兴奋的事:搡年糕。</p><p class="ql-block">那时每家在冬天都会准备好一堆糯米,混以一定比例的晚米,洗透了,晾干,送去大队机房,排队送入米粒,取出磨成的粉。</p><p class="ql-block">各自拿回家后开蒸。具体蒸的火候什么的记不清了。蒸熟的米粉倒进堂前一个大石臼(如今还隐约记得它长什么样),家里的男劳力然后举起木制大榔头狠狠地往石臼砸去,这一砸有分晓:“石臼深深杵木沉,白烟腾起糯香醇;一声吆喝千钧落,搡出团圆岁岁新”。</p><p class="ql-block">大妈家2个精壮的儿子,加上2位知青国法和我,4个小伙子2把木杵,嘭嘭之声不绝于耳,不久,一大块白里透玉色的年糕搡成。我们总是先扯下第一块拉得很长的年糕,递给大妈吃。她会左右看看,然后露出28颗中只剩3、4颗牙的嘴说:“我咬不动,你们吃吧”。显然大妈舍不得自己吃,省下来给我们吃,因为即使她缺了大部分牙齿,刚搡好的年糕完全咬得动。接着我们各自去扯一块热腾腾的年糕,不加油盐酱糖,咀嚼起来,那个味道真好!此后大妈会把偌大的年糕切成小块存放起来,不时加到早上的泡饭里去。这香喷喷的年糕味此后几十年在天南海北,走遍了五大洋,七大州,从未吃到过。此后也吃到过一些号称高档的年糕,但是它们的味道缺少一种接地气的感觉。我会偶尔在吃到美食时,遥望远方,想起大妈满布皱纹的老脸,眼角总有一丝流不完的眼泪,说话老是因为只剩几颗牙齿而加上“咝咝”声,但是她的爱是真诚的,没有任何虚情假意,甚至也不是执意显露的。那是一种对小一辈的质朴的爱。唉,现在我已经有一些力量了,让我还她一点情该多好啊!</p> <p class="ql-block">然后来到了1977年8月,邓公拍板,终结推荐,实行停摆10年后第一次大学统考,择优录取。此言一出,社会上积累了10年的千百万中国年轻人纷纷投入复习。可是彼时几乎没有什么复习资料。我回母亲所在的浙江麻纺织𠂆图书馆借了一些书籍,开始复习。</p><p class="ql-block">白天该劳动还得劳动,晚上坐在15瓦的昏黄的灯泡下,贪婪地汲取着知识。以前也会闲来看各种文典史书,自从知道有机会考大学后就一发不可收拾。至12月初,在公社集中初试。</p><p class="ql-block">当年全国540万考生,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竞争27万名额,经初试、复试、体检,政审,以4.7%的极低比例进入大学。</p><p class="ql-block">关于我自己:浙江省语文考试的作文题是“路”。我一见这个题目就一阵高兴。因为我早就想描写那条从千家村通到几乎与世隔绝的知青点的土路。从实物引伸到寓意又回归到实物。记不清过了多久,公社里下达了初试通过的名单。记得那时知青点的学习气氛很浓。我基本上确定自己会过关,得到消息后</p><p class="ql-block">又紧张地复习起来,那时的复习几乎是无的放失,因为实在缺少学习资料。</p><p class="ql-block">接着又接到通知,复试也通过了。哥哥也是初试复试都过。</p><p class="ql-block">接下去是到公社统一体检。当时心里惴惴不安,怕近视眼会毁了我的前程(当时体检不过会被删下去)。于是找了几个小兄弟站在窗外不同角落以不同姿势暗示视力表的指向,结果得到1.5的优秀视力(其实只有零点几)。别的方面的体格检查毫无问题地过了。同时,哥哥的所有检查也都在杭州江干区通过,他那批做装卸工的哥们姐们据说提前为他庆祝了跳出危险的苦力(有一个寒冬挑着黄沙在长而滑的跳板上摔倒,掉入钱塘江中,幸被救上岸来,此后病了一场)。</p><p class="ql-block">可是,不久后我哥俩同时接到落选通知,理由是政审没过。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详见2年前纪念父亲的美篇《交租》)。</p><p class="ql-block">于是哥哥继续在江边挑着沉重的黄沙,尽量不摔入江中。我则继续在千家村干着农活,尽量不在砍柴时摔下山来,但是兄弟俩收到落选信的第一反应是完全一致的:决不沉沦!永不言败!</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此时我的心思早已飞回故乡,任村里人多么友善纯情,任大妈一家对我多好,任许多山村里的朋友们用质朴的行为培育起与我之间的信任,我很清楚自己的将来不属于千家村。</p><p class="ql-block">于是我告诉母亲我要回家。当时已经有了“抵职回城”的先例,公社,大队和小队各级绿灯放行。由于母亲在浙麻的中心试验室工作,我也就顺理成章地抵入中心试验室。那里的计算和质检极容易,通常8小时的工作我只需很短时间内就完成,並且几乎从不出错。</p><p class="ql-block">1978年2月离开山村,回城进厂后三班倒,将近6个月来每天睡2小时左右,天赋不足勤补拙,发誓在78级时考出好成绩。我在上夜班时1-2点钟太睏了就拿两块断砖放在椅子上,跪在砖上计算麻纱的湿度和厚度,以及看三角函数等。哥哥晚上倒是住在家里,但是他的大腿上有许多针刺血迹,那是他抵抗睡魔的唯一办法。</p><p class="ql-block">78级全国考生610万,录取名额40万,录取率~6.6%,稍好于77级。</p><p class="ql-block">1978年,家庭成份基本不在大学录取的考虑范围之内。哥哥去了大连工学院土木工程系,我则留在父母身边进了浙江医科大学,此后读研,去美国读博继而考板进入医院,然后行医二十余载。</p> <p class="ql-block">当我还在工厂做学徒工时,接到一个消息:大妈走了。这只是我离开千家村才几个月的事!于是我向𠂆里请了假,当天回到千家村,找来阿更和士明,一起去了大妈的坟头。据说大妈有一天躺下后就没再起来,当然也没能留下什么话。</p><p class="ql-block">我站在她的简易无华的坟墓前,面对墓碑有许多话要说,却终无一言。我强忍着,没有流泪,就这样默默站了大半个小时,拍拍两位异性兄弟的肩膀,转身几十里回家。</p> <p class="ql-block">前年10月回国探亲,终于找到了50年前同甘共苦的知青兄弟姐妹们,一天歺毕在三台山合影。11个同届知青中缺了家里有事走不开的平英,不过她先生国泉在场。去年10月回国终于见到了平英。照片上另有利胜、惠英和鹤仙早我们几年下乡。还有一位利民,始终没有找到。</p> <p class="ql-block">7年前,蕴酿了好久的去当年插队落户的地方寻根之举终于实施:浙江富阳县新义公社千家村大队。出发前心里很没有底,毕竟一去40几年没有再回访,许多地方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因此不确定能否找到故人。</p><p class="ql-block">结果一个在村政府的工作人员那儿一下就找到了我的房东大哥阿根,那一番久别重逢的滋味湿润了我的双眼。</p><p class="ql-block">几分钟后房东弟弟把他祖孙三代叫在一起,晚上订了高桥镇的歺馆畅饮。</p> <p class="ql-block">房东大哥阿根</p> <p class="ql-block">7年前这张照片贴在微信朋友圈里时,有一位几十年的老朋友说从未见我笑得如此开心</p> <p class="ql-block">意外重逢使得这位长我4岁的不苟言笑的异姓大哥不禁唏嘘</p> <p class="ql-block">高桥镇上晚歺,道不尽半个世纪的美好和艰辛。左二是小我1岁的士明,最左侧是他的女婿。</p><p class="ql-block">岁月磨白了我们的两鬓,距离使得交往变得更难,可是年少时一起经历的风风雨雨,织就了质朴无华,强韧无比的友谊。这样的情谊不是岁月和距离所能磨损的。</p> <p class="ql-block">50年缘起缘落,既有悽风苦雨,复有动摇惆怅,但更有云淡风轻和人间真情。</p><p class="ql-block">我们一路走来,免不了走进各种磨难,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走出磨难。</p><p class="ql-block">对于50年前那段风雨沉浮,我有的只是感恩和庆幸。感恩有许多好人同行,相濡以沫;庆幸艰难困苦没有将我压垮,却使我自强。</p><p class="ql-block">自此而往,云路漫漫,愿生活更美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