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夜深得像一汪陈年的井水,我又一次踏上那条青石板路上。那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缝隙里嵌着深绿的苔藓,踩上去能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滑腻,像极了儿时雨后光着脚丫奔跑的触感。路的尽头,那座红砖泵房总在雾里若隐若现,红砖墙被雨水浸得发黑,墙根处长着几丛半枯的狗尾草,风一吹,就摇摇晃晃地指向天空,仿佛在为我指引方向,又像在无声地把我阻拦。</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这是我无数次踏入的梦境。</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泵房是父亲曾经工作了的地方,也是我儿时记忆中的过往。记忆里的泵房总带着股潮湿的铁锈味,混杂着机油与水草的气息,那味道钻进鼻孔时,会让人想起夏日午后聒噪的蝉鸣,想起父亲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想起趴在泵房窗口看他检修水泵的漫长时光。那时的泵房像个神秘的城堡,立式的水泵卧在水泥上,轰鸣声震得地面微微发颤,父亲戴着安全帽,弯腰在机器前忙碌,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砸在金属外壳上,瞬间洇成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我总爱蹲在门口数他的工具:扳手、螺丝刀、浸了油的抹布,它们被整齐地摆在木架上,像列队待命的士兵。</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这梦里的路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我明明看见泵房的烟囱正吐着淡淡的白烟,看见那扇刷着绿漆的木门虚掩着,甚至能听见水泵转动均匀的嗡嗡声,可脚下的石板路却像被拉长的橡皮筋,每向前一步,目的地就后退一分。有一次我跑得太急,脚后跟卡在石板的凹坑里,惊醒时发现自己正坐在床边,脚竟然还残留着刺痛的余温。窗外的月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极了梦里那条走不到的路。</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雾总在这个时候漫过来。不是清晨那种轻薄的雾,是带着水汽的、沉甸甸的雾。红砖墙在雾中渐渐变得透明,只剩下大致的轮廓,像幅被打湿的水彩画。我知道这是童年设下的屏障,它温柔又固执,让所有靠近都带着钝痛的慌。就像那年父亲退休,我跟着他最后一次去泵房收拾东西,他抚摸着那台运转了三十年的水泵,指尖在锈迹斑斑的外壳上轻轻滑动,忽然说:“以后就听不到它响了。”我望着他鬓角的白发,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雾堵住,最后只挤出一句“嗯”,那些没说出口的不舍,后来都变成了梦里数不完的裂缝。</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我开始数地上的裂缝。青石板被岁月啃出了无数道沟壑,有的细如发丝,有的宽得能塞进指甲。我沿着路边走边数,1、2、3……数到第七十六道时,总会想起那个暴雨倾盆的夏夜。那时我发着高烧,母亲不在家,父亲背着我往卫生院跑,泵房门前的石板路积了水,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水洼,工装后背被雨水浸透,却把我裹得严严实实。路过泵房时,我从他肩头望过去,看见水泵的指示灯在雨里亮着,像只警惕的眼睛。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父亲本可以先关停水泵再送我去医院,但他怕中途停电,整个镇子都会陷入一片漆黑。那道裂缝就在泵房门口第三块石板上,比别的裂缝都宽,里面还卡着半片枯黄的梧桐叶,像枚被岁月遗忘的书签。</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裂缝里藏着太多时光。有我蹲在泵房后墙根捉蟋蟀的下午,有父亲用扳手给我做弹弓的黄昏,有暴雨过后我们在泵房门口捡蜗牛的清晨。那些时光像散落在裂缝里的碎玻璃,被梦境的阳光一照,就折射出细碎的光。我数着它们,像数着自己掌心的纹路,每一道都通向一个模糊的过往,可当我想伸手去触碰时,它们又像雾气一样散开了。</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泵房的灯始终亮着。那是盏老式的白炽灯,挂在门楣上方,灯罩上蒙着层薄薄的灰尘,昏黄的光透过灰尘洒下来,在地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我能看见光晕里有个模糊的身影,正弯腰在水泵前忙碌,背影宽厚,像极了父亲。有一次我朝着那个身影喊“爸”,声音穿过雾气,却变得轻飘飘的,像片被风吹走的羽毛。那身影似乎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有水泵的轰鸣声依旧,像在回应我的呼唤。</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我知道自己永远也走不到那盏灯下。我的影子总在抵达前碎成一地,混着带露的月光,散落在青石板路上。那些碎片里有我儿时的笑声,有父亲的呵斥,有水泵的轰鸣,有墙根草的摇曳,它们被月光浸泡着,泛着湿漉漉的光,却再也拼不成一个完整的过往。就像现实中,父亲已经离开多年了,泵房也早已被拆除,原址上建起了崭新的居民楼,可我总在梦里回到那条石板路,总在雾里望着那座红砖墙,总在数着地上的裂缝,仿佛只要数完最后一道,就能穿过那道屏障,回到那个有父亲、有水泵、有暖黄灯光的午后。</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天快亮时,雾开始散了。红砖墙的轮廓渐渐清晰,又渐渐模糊,最后连同那盏灯一起,消失在晨光里。我站在空荡荡的梦里,脚下的青石板路正在融化,像块被晒化的糖。醒来时,窗外的阳光已经爬上窗台,落在地板上,像梦里那盏灯投下的光晕。我伸手去摸,却只摸到一片温暖的虚无,就像那些永远也回不去的时光,只能在梦里,在数不完的裂缝里,在碎成一地的影子里,轻轻摇晃。</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或许,这就是记忆的模样。它像一座永远也走不到的泵房,藏在雾的尽头,带着钝痛的慌,却总在每个深夜,为你亮起一盏灯,让你在数裂缝的时候,能想起那些没说出口的时光,想起那些再也回不去的过往。而那条走不完的路,其实早已刻在心里,每一步,都是对岁月最深的向往……</i></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