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月引东楼》第五章 油灯初试

雨落山人

<p class="ql-block">第五章 油灯初试</p><p class="ql-block">1977年的秋风带着胶东半岛特有的咸涩,刮过都平县的黄土路,把“恢复高考”的消息吹进了每个角落。文家胡同的老槐树上贴满了红纸告示,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写着“十年寒窗今重启,一朝题名跃龙门”,路过的人都要驻足看上半晌,眼神里混着惊奇、渴望和不敢置信的怯懦。</p><p class="ql-block">文月言站在告示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刚满二十岁,在公社农机站当了两年学徒,满手的机油渍洗都洗不掉,每天听着柴油机的轰鸣,心里却总翻腾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这火气一半来自身高——他比同龄人大都矮半头,站在人群里总像被淹没的石子;另一半来自那些午夜梦回的碎片,梦里总有个穿粗布短褂的矮个子男人,躺在门板上咳血,旁边站着个穿红袄的女人,笑得像淬了毒的刀。</p><p class="ql-block">“月言,还看啥?你高中都没念完,考大学?别做梦了。”邻居王二婶挎着菜篮子路过,撇着嘴打趣。她男人在县教育局当干事,消息灵通得很。</p><p class="ql-block">文月言猛地回头,脸上堆起笑,眼底却窜起火星:“二婶,试试呗,万一蒙上了呢?”他知道王二婶这话没恶意,可“矮子”“做梦”这类词,总像针一样扎他。</p><p class="ql-block">回到家,他把农机站的工作服往炕上一摔,对正在纳鞋底的母亲说:“娘,我要考大学。”父亲文国栋蹲在灶台前抽烟,烟袋锅子“吧嗒”响了两声,没抬头:“饭都快吃不上了,考啥学?安安分分当学徒,将来娶个媳妇生娃,不比啥强?”</p><p class="ql-block">“我不!”文月言的声音陡然拔高,“我不想一辈子修拖拉机!”他想起梦里那个卖烧饼的男人,一辈子围着炉子转,最后落得个被毒死的下场。他要变,要变成不一样的人,哪怕用尽心机。</p><p class="ql-block">那晚,文月言翻箱倒柜找出了父亲藏在梁上的旧课本,纸页都黄得发脆,边角卷成了波浪。他借着煤油灯的光啃到后半夜,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可一想到王二婶的眼神,一想到梦里那滩刺目的血,就又撑着坐起来。他没基础,就从小学课本开始背,生字一个一个查字典,数学公式抄在胳膊上,走路吃饭都在念叨。</p><p class="ql-block">母亲看着心疼,把攒了半年的鸡蛋卖了,给他换了本崭新的《高中数学基础》。文月言接过书时,指尖触到母亲粗糙的手,那手上布满了裂口,是常年洗衣做饭磨出来的。他突然想起梦里那个模糊的妇人身影,也是这样默默为家里操劳,心里酸了酸,却很快被更强烈的执念盖过——他要往上爬,爬得越高越好。</p><p class="ql-block">那年的考场设在县一中的旧教室里,窗户糊着发黄的纸,风一吹就“哗啦”响。文月言裹着打补丁的棉袄,坐在最后一排,手心全是汗。他基础差,难题根本不会,就捡着简单的填空、选择往死里写,作文更是把能想到的好词好句全堆了上去,从“为人民服务”写到“实现四个现代化”,写得手腕发酸。</p><p class="ql-block">放榜那天,他挤在人堆里,从头找到尾,眼睛都看花了,才在最后一行看到“文月言”三个字。他考上了北海师专。那一刻,他还是蹲在地上哭了,哭得像个孩子。路过的人拍他肩膀:“文家小子有出息!”他抬起头,抹了把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只是开始。</p><p class="ql-block">北海师专这届收的学生大多是像文月言这样的“往届生”,有下乡回来的知青,有工厂停工的工人,最小的十七八岁,最大的已经快三十了。教室里弥漫着一股煤油、粉笔灰和汗水混合的味道,课桌上堆着比人还高的书本,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钟,从早学到晚,连走路都带着小跑。</p><p class="ql-block">文月言在班里依旧是“小字辈”,不光因为年龄,更因为身高。他坐在第一排,抬头就能看见黑板顶上“知识改变命运师专塑造未来”一行红漆大字,字都有些剥落了,露出底下的白墙。他不爱说话,却总在观察——谁的笔记记得全,谁的数学好,谁家里有关系,谁性格软好拿捏。他发现,这里的人虽然都在埋头读书,可心里的算盘,比公社的会计打得还精。</p><p class="ql-block">他的同桌叫李娟,是个从乡下中学考来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红布条,说话总是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李娟数学不好,语文却拔尖,尤其是作文,常被老师当范文念。文月言正好反过来,数学靠死记公式能混个及格,语文却总写得干巴巴的。</p><p class="ql-block">“李娟,这道题……你给我讲讲呗?”文月言第一次找她请教时,心跳得有点快。他盯着李娟握着笔的手,那手很细,指节有点红,像是冬天冻的。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梦里那个女人递过来的药碗,手也是这么细,却藏着毒。</p><p class="ql-block">李娟吓了一跳,辫子都晃了晃,小声说:“我……我也不太会,咱们一起看例题吧?”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胶东姑娘特有的口音,尾音有点翘。</p><p class="ql-block">从那以后,文月言总找借口跟李娟说话。他会把母亲给的煮鸡蛋分她一半,会帮她抢图书馆里稀缺的复习资料,会在晚自习后假装顺路,陪她走一段漆黑的胡同。李娟性子单纯,觉得文月言虽然个子矮,但心眼好,对他渐渐放下了防备。</p><p class="ql-block">班里的知青老王看出了端倪,拍着文月言的肩膀打趣:“小文,对李娟有意思?这姑娘可是好人家的闺女。”文月言嘿嘿笑,不承认也不否认,心里却在盘算。他喜欢看李娟低头听他说话的样子,喜欢她被逗笑时脸颊泛起的红晕,更享受这种“被依赖”的感觉——这和梦里那个被人瞧不起的矮子,完全是两个世界。</p><p class="ql-block">可偶尔,他又会没来由地烦躁。一次李娟弯腰捡橡皮,辫子扫过他的胳膊,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躲开,吓得李娟不知所措。他看着李娟委屈的眼神,心里竟冒出个恶毒的念头:她是不是也像梦里那个女人一样,表面纯良,背地里藏着算计?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却像野草一样疯长。</p><p class="ql-block">1978年的春天来得很晚,三月里还下了场雪。教室里的煤油灯换了新灯罩,昏黄的光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群摇晃的鬼影。晚自习的时间越来越长,常常要到深夜才结束,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咳嗽声。</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复习到十点多,大部分同学都回宿舍了,教室里只剩下七八个人。文月言揣着半块月饼,那是他姑姑从烟台捎来的,豆沙馅的,甜得发腻。他瞅准李娟在埋头做语文卷子,悄悄凑过去,用胳膊肘碰了碰她的胳膊。</p><p class="ql-block">“李娟,你看。”他把月饼递过去,包装纸是用油纸包的,透着淡淡的油香。</p><p class="ql-block">李娟抬起头,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给我的?”乡下孩子很少能吃到月饼,她咽了口唾沫,眼神里满是渴望。</p><p class="ql-block">“嗯,我不爱吃甜的。”文月言说得轻描淡写,心里却在打鼓。他观察李娟好几天了,知道她最近总饿肚子,晚饭就啃一个干硬的玉米面窝头。</p><p class="ql-block">李娟犹豫了一下,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吃起来,嘴角沾了点豆沙,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真甜,”她小声说,眼睛弯成了月牙,“谢谢你,月言。”</p><p class="ql-block">文月言看着她的笑,心里那点烦躁又冒了出来。这笑容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他想起梦里那个女人的假笑,两者重叠在一起,让他莫名的愤怒。他突然想撕碎这干净,想看看这笑容底下,是不是也藏着和那个女人一样的心思。</p><p class="ql-block">“李娟,”他压低声音,往教室后排挪了挪,“这边灯暗,适合背书,你过来陪我一会儿呗?”教室后排靠着墙角,光线确实暗,只有一盏煤油灯挂在房梁上,光晕勉强能照到最后一排的桌子。</p><p class="ql-block">李娟愣了愣,看了看手里剩下的小半块月饼,又看了看文月言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她把卷子收进书包,跟着文月言走到后排,两人并排坐在长凳上,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p><p class="ql-block">煤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粘在了一起。文月言能闻到李娟头发上的皂角味,很淡,却让他心慌。他没话找话地背课文,背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时,声音突然卡住了。</p><p class="ql-block">“怎么了?”李娟抬头问,眼睛离他很近,睫毛长长的,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p><p class="ql-block">文月言的心跳得像擂鼓,他盯着李娟的嘴唇,那嘴唇因为刚吃了月饼,显得格外红润。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子里炸开:他要亲她,就像书里写的那样。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报复。报复梦里那个女人的背叛,报复所有让他觉得“不公”的人和事。</p><p class="ql-block">“李娟,”他的声音发紧,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你……你知道‘亲嘴’吗?”</p><p class="ql-block">李娟的脸“唰”地红了,像被煤油灯烤过一样,她猛地低下头,辫子垂下来遮住脸:“不……不知道。”</p><p class="ql-block">“书上说,相爱的人都会亲嘴。”文月言往前凑了凑,几乎能感受到李娟的呼吸,“咱们……试试?”</p><p class="ql-block">李娟的肩膀在发抖,头埋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蝇:“不……不行,让人看见不好。”</p><p class="ql-block">“没人,都走光了。”文月言伸手,轻轻碰了碰李娟的胳膊,她的胳膊很凉,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水。“就一下,像小鸡啄米一样,不碍事的。”他哄着,语气像小时候骗邻居家的孩子把糖给他吃。</p><p class="ql-block">李娟没说话,算是默认了。文月言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凑过去,在李娟的嘴唇上碰了一下。很软,带着豆沙的甜味,像碰了一下棉花糖。</p><p class="ql-block">李娟“啊”地叫了一声,猛地推开他,站起身就往教室外跑,辫子甩得像条受惊的蛇。她的书包掉在地上,书本撒了一地,其中一本翻开的语文书上,正好是《红楼梦》里“贾宝玉初试云雨情”的章节。</p><p class="ql-block">文月言坐在原地,手指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心里却没有丝毫甜蜜,只有一种扭曲的快意。他看着李娟慌乱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看,女人都一样,表面装得纯纯良良,稍微一引诱,就露了馅。这报复的感觉,比吃了蜜还甜。</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一早,李娟没来上课。她的座位空着,桌子上还放着那本没来得及收起的数学练习册,上面用铅笔写着密密麻麻的解题步骤。文月言心里有点发虚,却很快被强装的镇定压下去。他故意在班里大声说:“李娟咋没来?昨天晚自习还跟我聊到挺晚呢。”</p><p class="ql-block">几个同学凑过来,挤眉弄眼地问:“聊啥了?你们俩是不是有点啥?”</p><p class="ql-block">文月言挠挠头,做出为难的样子:“别瞎说,人家姑娘家脸皮薄。不过……”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昨天她好像对我有点意思,老往我跟前凑,还问我……问我处对象的事。”</p><p class="ql-block">这话像长了翅膀,一上午就传遍了整个复读班。有人说“怪不得李娟总帮文月言讲题”,有人说“看着挺老实,没想到这么开放”,更有人添油加醋,说“昨晚看见李娟从男生宿舍那边跑出来”。</p><p class="ql-block">中午的时候,李娟终于来了,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显然哭了一晚上。她刚走进教室,就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目光,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让她浑身不自在。她走到座位前,刚想坐下,就听见后排有人吹口哨,接着是一阵压抑的哄笑。</p><p class="ql-block">李娟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猛地抓起桌子上的练习册,狠狠砸在文月言的桌子上:“文月言!你为什么要说谎?”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浑身都在发抖。</p><p class="ql-block">文月言没想到她敢当众质问,脸上有些挂不住,却梗着脖子说:“我没说谎!昨晚你明明……”</p><p class="ql-block">“我没有!”李娟尖叫着打断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你无赖!你欺负人!”</p><p class="ql-block">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眼神里有好奇,有鄙夷,还有幸灾乐祸。文月言被李娟的眼泪看得心烦,更怕她把昨晚的事说出来,索性破罐子破摔:“大家都听见了吧?她自己主动跟我亲近,现在又翻脸不认账,真是……”他故意没说完,那眼神里的轻蔑,比骂出来还伤人。</p><p class="ql-block">李娟看着文月言那张理直气壮的脸,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是个乡下姑娘,爹妈从小教她“男女授受不亲”,昨晚那一下,已经让她觉得自己“不干净”了,现在被文月言这么一说,她以后还怎么做人?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像无数只手在撕她的衣服,让她无地自容。</p><p class="ql-block">“我……我不读了!”李娟抓起书包,捂着脸冲出了教室,哭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听得人心头发紧。</p><p class="ql-block">文月言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那点虚慌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满足。他仿佛看到梦里那个女人也这样哭着跑开,而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只能躺在门板上咳血的弱者。他赢了,哪怕赢得这么难看。</p><p class="ql-block">没过几天,李娟退学的消息就传来了。听说她回了乡下,爹妈气得差点打断她的腿,没过半年就嫁给了邻村一个比她大十岁的庄稼汉。有人说她结婚那天哭得死去活来,有人说她男人知道了县一中的事,动不动就打她。</p><p class="ql-block">文月言听到这些消息时,正在啃一个干硬的馒头。他没说话,只是把馒头嚼得更用力了,直到嘴里泛起血腥味。他不后悔,一点都不。在这个人人都想踩着别人往上爬的年代,心软就是死路一条。他想起梦里阎王爷的话:“前尘债,今生偿。”或许,李娟就是来让他偿还前世窝囊气的那个人。</p><p class="ql-block">那年夏天,教室里的煤油灯换了又换,灯芯烧了一截又一截。文月言的成绩突飞猛进,尤其是语文,他学会了把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藏在冠冕堂皇的文字里,写出来的作文总能得到老师的表扬。他依旧坐在第一排,抬头就能看见腥红的标语,只是那标语在他眼里,渐渐变成了“不择手段”的注脚。</p><p class="ql-block">偶尔,他会在晚自习时看向教室后排的角落。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只孤零零的灯泡在风中摇晃,光晕落在积满灰尘的桌子上,像一块模糊的伤疤。他会想起那个啃着月饼的姑娘,想起她红扑扑的脸颊和颤抖的肩膀,心里会掠过一丝微弱的不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