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炕余温

桃源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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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坊塬的黄土，厚得能埋住三代人的脚印。在那片土地上，炕，是庄户人家的魂儿。谁家屋里若是没一铺火炕，便如同灶上缺了口铁锅，算不得正经过日子。我爹盘炕的手艺，是十里八乡响当当的一绝。他不用吊线，单凭一把油光水亮的抹子，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就能让炕洞在黄土坯里蜿蜒出九曲十八弯的肠子。烟火钻进去，慢悠悠地转够了，才恋恋不舍地、懒洋洋地爬向烟囱，将每一丝热力都细细地喂进土坯的骨缝里。

十岁那年，爹领着我和哥，动手翻新旧炕。刨出的熟土，带着几代人积攒的暖意，被我们一车车送进麦地，化作滋养新苗的养料。新炕的筋骨，是黄土掺了铡得细细的麦秸，和成的绵软湿泥。我们赤着脚，在泥堆里反复踩踏，摔打，将它们塑成方正厚实的“胡基”，一排排码得整整齐齐，如同列阵的土兵。爹操起铁锨背，将炕面子拍打得溜光水滑，像打磨一件珍宝。最后，他蹲在黝黑的炕洞口，深吸一口气，如同哄睡初生的婴孩般，朝里轻轻一吹——“噗”！一点火星骤然亮起，映着他沟壑纵横却舒展开的笑脸：“成了！这炕一烧，暖劲儿能顺着脚底板直往上蹿，蹿到来年开春都不散！”

入了冬，整个董坊塬仿佛听见一声无声的号令。天色将暗未暗，家家户户的烟囱便开始吐出袅袅青烟，“煨炕”的时辰到了。女人们手脚麻利地把晒得酥脆的麦草、玉米秆、树叶一捆捆抱进灶房，堆成小山。男人们则蹲在炕洞口，操起长长的灰耙，细细掏尽隔夜的灰白余烬。那掏出的草木灰，在墙角积成一座座灰黑的小山，是来年麦田里最金贵的“粉黛”。我总是抢着帮娘烧炕。麦秸一点，“轰”地窜起金红跳跃的火苗，再塞进几根粗壮结实的高粱秆，用蒲扇对着洞口轻轻一扇，火舌便如得令般贪婪地钻入炕洞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像极了塬底千年奔流不息的千河汤汤。炕头总是最先被唤醒，热意蒸腾上来。娘麻利地将擀好的面条抖落入锅，锅灶与炕洞血脉相连，热气翻涌，连炕席也跟着发烫。炕尾还留着些许凉意，爹便脱掉梆硬的旧棉鞋，把冰凉的脚板径直伸向那热源的中心，满足地长叹一声：“嘿，皇上老子的福气，我看也不过如此了！”

煤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将一家人或长或短的身影，抻得变形，贴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古老的皮影戏。我们围住炕桌吃饭，爹盘腿坐于炕首，如同磐石；娘挨着大哥；二哥、三哥和我挤在炕梢，腿下是热烘烘、稳当当的土炕，头顶是黝黑檩条上悬着的、红得耀眼的玉米棒、干辣椒串。碗筷一收，娘便端上针线笸箩，纳鞋底的麻绳穿过厚厚的千层底，“嗤啦——嗤啦——”的声音悠长而规律，像窗外细碎的雪粒，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窗纸。我趴在炕沿写作业，铅笔芯“啪”地断了，便习惯性地用牙咬开木头，露出黑芯。墨水瓶冻成了冰疙瘩，娘会将它囫囵塞进我的被窝里暖着。窗外，北风呼啸着，蛮横地撞得窗棂嗡嗡战栗。可炕上的暖，却像无数只温柔的小手，酥酥地、绵绵地渗进骨头缝里，将寒冷彻底隔绝。哥哥们早已沉入梦乡，一只汗津津、带着酸馊气味的脚丫子无意识地蹭到我脸上，我却像被这温暖的炕牢牢黏住，动弹不得，也懒得动弹，只觉这便是人间最安稳的所在。

后来，我翻过秦岭去陕南当兵。山的那一边，再不见火炕的踪影。营房里的第一个冬天，湿冷的潮气仿佛能拧出水来，无孔不入。半夜常被生生冻醒，牙齿咯咯地打着架，纵使将被子裹成密不透风的茧，董坊塬那铺热炕的幻影，依旧在脑海里烧得通红滚烫。班长打趣我：“关中娃，离了火炕就活不成了？”我梗着脖子顶回去：“你不懂！那是家的暖！”再后来，在军营安了家，生了娃，住进四面白墙、窗明几净的单元楼。可每到腊月，南方那浸入骨髓的湿冷便如阴魂附体。人便像离了沃土的苗，蔫蔫地，从心底深处渴念那一方烧得透心热、烙得皮肉疼的黄土炕面。

从部队转业回宝鸡那日，深冬的风已淬炼出凛冽的刀锋。军卡轰鸣着，终于甩脱了秦岭灰蒙蒙的沉重轮廓。关中平原冬日特有的干冷，带着细碎如麦芒扎脸般的触感，扑面而来。车刚停稳，宝鸡的战友便热情地迎上来：“老班长，屋子都拾掇干净了，暖气也检查过，保准热乎！”“暖气”二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记忆的锁孔——“咔嗒”一声，尘封二十年的闸门轰然洞开！炕洞里跳跃的金红火苗、新铺稻草的干爽清香、炕头黄土烙手的热度、娘纳鞋底的嗤啦声、爹满足的叹息……一股脑儿奔涌出来，瞬间燎得我眼眶发烫，喉头哽咽。

在宝鸡的小家安顿下来，心却像被火燎着，片刻也等不得，急匆匆奔回塬上。村道铺成了平坦的水泥路，炕沿灶台也镶上了光亮的白瓷砖。推开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家门，娘那句唤了我半辈子的话，却一点没变，带着灶火的暖意扑面而来：“我娃回来了！快，快上炕！炕头给你留着呢！”蹬掉鞋，盘腿坐定。身下是新换的蓝格子炕席，席下，依旧是那层敦厚的黄土坯。烫意透过薄薄的布料，扎实地、不容分说地抵住皮肉，一股久违的暖流瞬间从尾椎直冲头顶。娘佝偻着腰，用葫芦瓢舀了水，蹲在炕洞口，小心地添着柴。跳跃的火苗，在她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上明明灭灭地跳动，仿佛二十年来，这炕洞里的灯火从未真正熄灭过。我忍不住伸手去摸那炕头，指尖被烫得一缩，却又贪恋地、固执地按回去——就是这霸道的、近乎粗粝的热啊，像一只无形的大手，一把将我从陕南湿冷的寒梦中，彻底拽了出来！

夜里，哥哥们都回了各自亮堂宽敞的新屋。爹娘的老屋沉入一片安详的寂静。娘摸索着握住我的手，粗糙的掌心摩挲着我手背的纹路，一如儿时焐我冻僵的小脚丫：“你爹盘的老炕……前年塌了……怕你回来睡不惯那老土的烫劲儿，照原样新盘的，用了水泥炕面……”喉头像猛地塞进一团滚烫的棉花，堵得发不出声。窗外，细密的雪粒子簌簌地敲打着香椿树的枯枝，像是时光的絮语。我躺在炕头，屏息凝听。炕洞里，火舌正“哔啵”作响，温柔地舔舐着土坯的内壁，稻草灰烬的暖香，混着几片柏枝燃烧时特有的辛香，丝丝缕缕钻进鼻腔。眼泪，终于无声地、汹涌地洇进鬓角——二十年漂泊，风霜雨雪，直到此刻，脊背重新贴上这方滚烫、坚实、沉默的黄土，漂泊的灵魂才算真正落了地，归了家。

娘睡熟后，我悄悄起身，蹲到那熟悉的炕洞口。跃动的火光，将我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像极了当年爹用硬硬的胡茬扎我时的触感。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彻悟：这火炕啊，哪里仅仅是黄土、麦秸、胡基垒砌的？它分明是用血脉亲情夯筑而成的巢！它将董坊塬风雪呼啸的寒夜、爹眼角的笑纹、娘灯下密密麻麻的针脚、哥哥们酣睡时肆意的臭脚丫，还有那灶膛里柴火的毕剥、玉米秆燃烧的甜香……统统收集起来，投入时间的熔炉，反复煅烧、捶打、融合，最终锻造成一枚滚烫的印记，深烙在骨头上，熔铸在魂魄里。任我走得多远，漂得多久，只要这印记还在，血脉里那点火星未熄，我就永远是塬上那个守着炕洞添柴、被烟火气熏大的碎娃。

天将明时，雪住了。我趴在炕沿，凝视着窗玻璃上凝结的冰花。它们玲珑剔透，姿态万千，在熹微的晨光中晶莹闪烁，一如记忆深处，爹当年用烧红的铁勺，给我烫出的琥珀色饴糖，甜蜜而温暖。娘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模糊的呓语传来：“炕头……热……甭蹬被……”我轻轻应着，像儿时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冰凉的脚板，伸向那片被娘特意守护着的、最灼热的领地——二十年了，它依然烫得那般霸道，那般恰如其分。烫出了两行无声滚落的热泪，烫软了在外漂泊淬炼出的一身硬骨，烫得人四肢百骸都舒展开，再也不想，也再不能挪动半步。

（2002年冬月初写于宝鸡，2025年立秋修改于千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