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迁徙：抗战烽火中的北洋工学院与康专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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泸山依然云蒸霞蔚，

邛海依旧碧波荡漾。

在今日的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西昌市泸山景区，人们看到的是如诗如画的胜景，却鲜有人知道，八十年前，在这片宁静的山水之间，曾有一所被誉为“小北洋”的学府隐忍坚守。在战火纷飞，民族危亡的岁月，它肩负着延续文脉与培养人才的使命，在战火与困境中，为中华民族的未来点燃了不灭的星火。

适逢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暨中国人民抗战胜利80周年纪念，谨以此文缅怀战火中孕育的“康专”精神，纪念曾参与抗战教育迁徙的北洋工学院师生群体，以及无数在共和国工程建设中默默奉献的无名英雄。在那段山河破碎、民族危亡的岁月里，北洋工学院的师生们以知识为武器，以信念为灯塔，踏上了西迁的壮烈征程。他们不仅延续了中国近代工科教育的火种，更在战火与荒原中铸就了一种坚韧不拔、以技报国的精神传统。这种精神，穿越时空，至今仍在一代代建设者心中回响。



（1939年，跋山涉水，翻越秦岭西迁的北洋大学工学院部分师生）

（泸山庙宇临山而建，拾阶而上才可攀上玉皇殿。抗战时期，庙宇成为康专的教室和校舍）

——从“小北洋”到“康专”：抗战烽火中的教育传承

八十年，足以让硝烟散尽，让断壁颓圮，让记忆泛黄。然而，当我轻轻拂去父亲遗物上岁月的尘埃，一组泛黄的照片悄然展现——那是1939年的四川彝族自治州西昌泸山，几座古庙静立于苍松翠柏之间，青瓦飞檐下，隐约可见课桌与黑板的轮廓。背面一行钢笔小字：“国立西康技艺专科学校，1939年夏”。

那一刻，时间骤然倒流。我仿佛听见了油灯下沙沙的笔声，听见了山风穿廊而过的低语，听见了两百余名青年齐声诵读的《校歌》：“不从纸上逞空谈，要实地把康华改造！”

这声音，穿越战火与荒原，穿越庙宇与山川，穿越一代人的青春与一生的坚守，终于，在今日的静默中，重新响起。

（康专的图书馆设在光福寺的大雄宝殿）

——西迁：在战火中擎起民族希望的旗帜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的枪声撕裂了华北的晨雾，也击碎了中国近代教育最沉静的梦。北平沦陷，天津失守，北洋大学工学院——这座中国第一所现代工科高等学府，被迫中断教学，师生四散。

但知识不会消失，文明从未停息。在民族危亡之际，北洋工学院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西迁。

他们带走的，不只是图书与仪器，更是“实事求是”的校训，是“以工救国”的信念，是整整一个时代的学术命脉。

1939年，国民政府为开发大后方、巩固边疆，在新设的西康省筹建高等学府。教育部委派原北洋工学院院长李书田博士主持建校，校名定为“国立西康技艺专科学校”，简称“康专”。

这所诞生于战火中的边地学府，实为北洋工学院薪火的延续，被师生们亲切地称为“小北洋”。

没有公路，没有电灯，没有校舍。通往西昌的山路蜿蜒千重，师生们徒步翻越秦岭、大巴，图书仪器靠人背马驮，跋涉数月，才将文明的火种送入大凉山深处。

校址选在泸山七座古庙：大寺为教室，光福寺作图书馆，文武宫为办公室，三教庵、刘公生祠为师生宿舍。开学那天，是1939年12月22日。油灯如豆，书声琅琅，两百余名来自全国十九省的学子，在古庙中迎来了他们的第一课。

那一刻，山河无言，却见证了中国教育史上最悲壮的一次迁徙。

（1939年，翻山越岭西迁的北洋大学工学院师生们）

（北洋大学工学院师生西迁西康泸山途中）

——庙宇为堂：在大山深处中点亮科学之光

“康专”之“专”，是专科，更是专注；是专精，更是专志。

初建之时，校无印章，竟借用“国立北洋工学院”的公章办理招生与行政事务——这枚印章，是血脉的印记，是精神的图腾，是战火中不肯断裂的传承。

教室是庙堂，课桌是香案，黑板悬于佛龛旁。学生睡在禅房，教师居于祠堂。实验仪器寥寥无几，教材全靠手抄油印。可就在这般困苦中，康专却汇聚了当时中国最顶尖的工程师资：

魏寿昆、柯召（后为中国科学院院士），曾炯之、周宗莲、冯肇传、郑墨鲲……这些留美、留法、留德的博士学者，放弃都市的安稳，跋涉千里，只为在边疆播下科学的种子。

（康专校区之内，前有邛海碧波粼粼，后有青松高耸的泸山）

（康专泸山山麓川滇公路旁的校舍）

（康专校区所在的泸山，不仅建有连接庙宇间颇具创意风格的桥梁，石梯，瞭望塔，还有人工凿刻出的“虎”字石碑）

（邛海和泸山组成山、水、庙宇相依的独特景观）

我的父亲马文献，便是这群青年中的一员。

1920年2月11日，我的父亲马文献出生于山东临沂县法院前街3号的一个书香世家。四岁时，他随父母迁居济南。1926年，他进入济南市立第三实验小学，开启求学生涯。1932年，他考入济南私立东鲁中学。1935年初中毕业后，他离开父母，只身考入山东省立惠民县中学高中部，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继续求学之路。然而，时代的风云变幻，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日军再次侵华，中华大地陷入战火之中。这是继1928年5月3日蒋介石二次北伐进驻济南与日军交战失利，日军屠城，造成历史上著名的"五·三"惨案之后，济南再次沦陷。年少的父亲目睹日军铁蹄践踏家园，生灵涂炭。省立惠民中学被迫停课，求学之路戛然而止。故土难留，无奈之下，他义无反顾投身抗日救亡的洪流，随进步学生南下，辗转至贵阳，踏上背井离乡的征途。同年10月，年仅十七岁的他怀揣救国之志，投笔从戎，考入中央军校第一分校（黄埔广西分校），随后乘军列由武昌赴广西柳州整编集训，并于次年完成整编应征入伍毕业考试。

黄埔军校，全称中国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由孙中山于1924年在广州创办，旨在培养革命军事人才，振兴中华，挽救危局。军校纪律严明，强调信念与忠诚，学员戎装肃立，矢志报国。父亲入学后，与众多有志青年一同接受严格训练，在战火岁月中淬炼血性，铭记"亲爱精诚"的校训，从一名少年学子成长为黄埔军人，踏上了充满艰辛的报国之路。

然而，现实远比理想残酷。国民政府腐败无能，抗日正面战场屡遭失利，山河破碎，民生凋敝。随着战火延绵，黄埔将士前赴后继，血洒疆场，却始终未能迎来胜利的曙光。1938年，蒋介石再度掀起白色恐怖，国共合作破裂，政局动荡，人命如草。

正是在这动荡年代，正在军校受训的父亲，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国共冲突的漩涡。内心的痛苦与惆怅难以言表。作为一名受进步思潮熏陶的青年军人，他深感理想与现实的撕裂。这种思想的困顿与现实的残酷，迫使他开始重新审视人生方向，也为他后来的人生选择埋下了转折的伏笔。

父亲生前曾带我看过一部拍摄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电影——《大浪淘沙》。观影后，他感慨万千地对我说，片中四位青年主人公在乱世中追寻真理，考入黄埔军校，在大革命的洪流中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真实映照了他早年的亲身经历。

1939年7月，父亲作出人生的重要抉择——毅然报考了正在重庆招生的"国立西康技艺专科学校"（简称"康专"），并成为该校首批土木工程专业的学生。他在自传中写道：“课程极严，尤重力学、结构与地质。教授多为留美、留欧名士，治学严谨，学以致用。”

他们学的不只是桥梁与隧道，更是如何在破碎的山河上重建国家的骨架；他们画的不只是图纸，而是民族未来的轮廓。

学校设有机械工厂、纺织厂、窑业厂、水力实验室、地质矿冶模型室，甚至拥有一架陈列用的飞机与全国罕见的“十万分之一天平”。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这里竟成了科技的“飞地”，现代文明的孤岛。

“审慎明笃”——这是康专的校训，源自北洋的“实事求是”，却更添一份在绝境中求真的坚韧。

（国立西康技艺专科学校创校初期尚无印章，借用国立北洋工学院印章）

——校歌如炬：不尚空谈，以学报国

音乐家萧友梅作曲，校长李书田作词，康专的校歌如战鼓，如号角，响彻泸山邛海：

“泸山崔巍，邛海湮涛，巍巍学府康专高。

浩气凌霄汉，壮志励群曹，

不从纸上逞空谈，要实地把康华改造。

穷学理，振工农，重实习，薄雕虫……”

这首歌，是一代知识分子的誓言：“不避艰险，不尚空谈，以技救国，以学强邦”。

父亲曾告诉我，每逢晨读，全校齐唱校歌，声音穿透山谷，惊起林鸟无数。那一刻，他们不是困守边陲的学生，而是肩负天下的脊梁。

校园生活清苦，却从不枯寂。

有《野火文艺》《新生》等壁报传阅思想，有话剧团排演《李闯王》唤醒民智，有海光歌咏团在邛海边高唱《黄河大合唱》。每年端午，师生在邛海举行龙舟赛，百姓云集，鼓声震天。

（在战时西昌泸山 “小北洋” 执教的几位教授）

——以学致用实业救国：从庙堂走向战时国家建设

1942年，父亲以优异成绩毕业，奔赴西北，投身“宝天铁路”建设。

这条铁路，东起宝鸡，西至天水，全长仅154公里，却要穿越地质破碎的陇山，凿通129座隧道，被称为“陇海线上的盲肠”。施工之艰，世所罕见。

父亲从实习生做起，背着测量仪，扛着三角架，徒步攀爬于悬崖峭壁之间。秦岭高寒，风雪扑面，测点常在无人之境。他以数学与工程学反复推演，制定精准测量方案，避免了多次隧道贯通事故，终成桥涵工程师。

他参与修建的颜家河火车站，是劈山断岩而成，每一块石头都浸透了汗水与信念。

他的同窗闫钰、路国班、李光海、姚德骅，也纷纷奔赴宝兰、天兰、包兰铁路线，成为新中国铁路建设的奠基者。

赵学谦则远赴新疆，投身公路建设，一生未离边疆。

他们没有丰碑，没有勋章，却用一生的足迹，在黄土高原与戈壁荒漠间，铺就了共和国的钢铁动脉。

（1942年，康专首期土木工程系13名毕业生。父亲马文献，后排右起第二）

（1942年，父亲与好友康专同学路国班摄于宝天铁路秦岭下的渭河河滩）

（1942年，父亲与毕业后投身宝天铁路建设的康专同学麦玉田、李光海和姚德骅合影）

（1946年，陕西宝鸡，身为铁路桥涵工程师的父亲，于宝天铁路秦岭段46号隧道处留念）

——薪火相承：从康专到西昌学院

1953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康专”建制撤销。

土木工程科并入四川大学，矿冶科归重庆大学，机械科入云南大学，农林畜牧科分赴川农、西南农大、南京林大……

它的躯体被拆解，它的血脉却融入了新中国高等教育的骨骼。

部分校舍与图书留存西昌，成为 “西昌农业学校” 的基石，后发展为西昌农业专科学校。2003年，与西昌师范专科学校、凉山大学合并，升格为“西昌学院”。

“康专”之名虽逝，其魂未灭。

它像一颗火种，被风带往四方，终成燎原之势。

1992年，西昌市政府在泸山原址立碑：“国立西康技艺专科学校遗址”，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碑石无言，却铭刻着一段不应被遗忘的历史：

在民族最黑暗的时刻，一群知识分子，用脚步丈量山河，用粉笔书写希望，用一生践行“教育救国”的誓言。

（1939年，北洋大学工学院部分师资西迁至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西昌泸山后成立战时大学“康专”，照片为全体教职人员送别雷校长时合影）

（1992年为了纪念国立西康技艺专科学校的创建和它的创始人李书田博士在原校址立国立西康技艺专科学校遗址碑）

——-铭记历史，继往开来

八十年过去，抗战的硝烟早已散尽。

高铁飞驰于崇山峻岭，大桥横跨江河峡谷，而我们，是否还记得，这一切的起点，是来自抗战烽火中民族救亡先驱者们的崇高信念。

父亲晚年常说：“你看到的是庙宇、是课桌、是手摇的测量仪。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国家还未倒下的希望。”

是的，他们看到的，是文明在战火中不灭的微光，是知识在荒原上扎根的力量，是一代青年在国难之际挺直的脊梁。

今天，当我们坐在明亮的教室，翻阅电子教材，乘坐高铁穿越隧道时，请不要忘记——

那最初的蓝图，是先贤们在油灯下一笔一画绘出的；

那一根根钢轨，是先辈用双手打造的中华民族的脊梁；

那“康专”二字，不只是校名，更是一代人用青春与信念写下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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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献给父亲马文献，

献给所有在战火中传播民族希望之光的先贤，

献给那所没有高楼、却撑起一个时代的“小北洋”。

山河为证，文魂不灭。

以学报国，以技兴邦，薪火相传，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