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 醒梦

俊刚

　　小女因读了儿童版《红楼梦》，便想去逛一逛大观园，虽然未能细读，她却也能说出几处馆所，几个人名。为传承经典，我便在假期随孩子一起重读名著，一同探访大观园。

　　立秋后，风带着些微燥意，掠过沁芳闸桥的水面，漾起细碎的涟漪。站在当年宝玉题字的"沁芳"石旁，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亭台楼阁，忽然觉得，这大观园的草木砖瓦，竟比书页间的铅字更能说尽《红楼梦》的千回百转。时隔多年重读红楼，再踏这片虚构却又真实的园囿，那些曾以为晦涩的隐喻、难解的性情，在这被岁月侵蚀的的亭台楼榭中都化作了触手可及的人间烟火。

　　记得初读红楼时，总是羡慕黛玉湘云她们对诗联句的卓绝才情，惊叹于元妃省亲的奢华排场，为十二钗的命运唏嘘不已。那时看大观园，是一座精致的牢笼，是青春盛宴的舞台，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繁华幻梦。可当指尖再次抚过泛黄的书页，当脚步踩过青石板上的苔痕，触抚岁月在雕梁画柱上留下的沧桑，才恍然明白，这座园子从来不是简单的背景板——它是一面镜子，照见每个人心中的痴与执，也照见世间万物的盛与衰。

　　沿着曲径通幽的石子路行至潇湘馆，竹影婆娑间，馆舍清幽雅致风情婀娜，让人不忍急行快走，唯恐脚步声惊吓到那位“行动处如弱柳扶风”的女子，静谧处仿佛仍能听见黛玉埋香冢时的呜咽。从前总觉得黛玉太过矫情，为落花垂泪，为词句争执，连咳嗽都带着三分诗意的悲戚。可如今再看那"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竹林，忽然懂得她的孤高与敏感。寄人篱下的身世，才情外露的锋芒，让她不得不用尖刻作铠甲，用眼泪作武器。她葬的哪里是落花，分明是对这无常世事的提前哀悼。重读"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不再觉得是无病呻吟，只看见一个清醒的灵魂，在热闹场中独自守着一份纯粹，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的执拗。就像这潇湘馆的竹，看似柔弱，实则有节，风过不折，雨打不弯。

　　转过山坡，便是怡红院。当年宝玉在这里和姐妹们宴饮欢笑，也曾在这里为晴雯撕扇、为袭人留茶。初读时总觉得宝玉是富贵闲人，整日周旋于女儿堆里，全无男子气概。可如今站在那"怡红快绿"的匾额下，看阳光透过海棠树的缝隙落在地上，碎成一片晃动的金斑，忽然懂了他那句"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里藏着的慈悲。在男尊女卑的时代，他看见丫鬟们的委屈，珍视姐妹们的才情，甚至为戏子蒋玉菡的命运奔走——这份不被世俗理解的温柔，恰是最难得的清醒。他不是懦弱，是不愿同流合污；他不是疯癫，是早看透了功名富贵的虚妄。就像这怡红院的海棠，开得热烈，落得坦荡，从不在乎旁人的指点。

　　行至蘅芜苑，香草的清气扑面而来。宝钗的居所素来朴素，没有黛玉的雅致，不及探春的开阔，却藏着最通透的处世智慧。从前总觉得宝钗"冷"，藏起真心，八面玲珑，连过生日点戏都拣老太太喜欢的选。可重读"蘅芜君兰言解疑语"，看她劝黛玉少看杂书、帮湘云办螃蟹宴、替岫烟赎回当掉的衣服，才明白那份"冷"不过是保护色。在复杂的贾府，她若不收敛锋芒，不周全人情，又怎能护得住自己和母亲？她的"随分从时"不是世故，是历经世事后的从容；她的"罕言寡语"不是冷漠，是看透人心后的体谅。就像这蘅芜苑的香草，看似平淡无奇，细嗅之下，却有沁人心脾的悠长。

　　走到秋爽斋，便想起探春理家时的雷厉风行。"才自精明志自高"的三姑娘，在男丁都不争气的贾府，凭着一股锐气兴利除弊，连王熙凤都要让她三分。从前只觉得她"敏"，如今才懂她的"悲"。身为女儿身，却有男儿志，偏生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过"一帆风雨路三千"的远嫁命运。她在大观园里栽下的梧桐，长得再高，也终究要面对秋风的摧折。可即便如此，她依然在有限的天地里活出了自己的筋骨，那份"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的豪情，隔着百年光阴，仍能让人热血沸腾。

　　不知不觉走到稻香村，黄泥墙、茅草屋，在一众亭台楼阁中显得格外质朴。李纨在这里领着姐妹们读书做诗，过着"槁木死灰"般的生活。从前总觉得她乏味，年轻守寡，不问世事，像株不会开花的植物。可重读"晚韶华"的判词，看她在诗社里默默组织，在危难时悉心照料，才懂得她的"静"里藏着多大的力量。她不是没有悲喜，只是把所有的情感都化作了对儿子贾兰的期许；她不是甘于平庸，只是在命运的重创下，找到了最坚韧的生存方式。就像这稻香村的稻禾，不争春花，不羡夏荷，只在秋日里结出沉甸甸的果实，用朴素的姿态对抗着岁月的荒芜。

　　暮色渐浓，夕阳为大观园长廊镀上一层金边。坐在藕香榭的栏杆上，看远处蘅芜苑的香草、潇湘馆的翠竹、怡红院的海棠在暮色中渐渐融为一体，忽然想起书中那些热闹的场景：元妃省亲时的灯火辉煌，元宵夜宴时的欢声笑语，芒种节时的祭花盛况……可再热闹的宴席也有散场的时刻，再繁华的园子也有荒芜的一天。从前读"忽喇喇似大厦倾"，只觉得是家族兴衰的悲剧；如今站在这里，才明白这不仅是贾府的结局，更是世间万物的常态。有盛开就有凋零，有相聚就有别离，有繁华就有落寞——《红楼梦》从来不是要我们哀叹命运的无常，而是教会我们在无常中珍惜当下的每一分美好。

　　重读红楼，重游大观园，终于懂得：那些曾经觉得晦涩的诗词，其实是每个人的心声；那些曾经觉得复杂的人际关系，其实是最真实的人情世故；那些曾经觉得悲戚的结局，其实是生命最本真的模样。黛玉的敏感不是缺点，是对纯粹的坚守；宝钗的周全不是虚伪，是对现实的包容；宝玉的叛逆不是胡闹，是对真善的追求；探春的锋芒不是傲慢，是对命运的抗争……他们或许不完美，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这大观园里，在这红尘俗世中，认真地活着。

　　离开时，回头望了一眼那朱红的大门，忽然懂得为何后人总念着这园子。或许我们怀念的，从来都不是那些雕梁画栋，而是那些在岁月里闪闪发光的真心——是明知世事无常，却依然愿意交付的深情；是纵然前路坎坷，也不肯低头的倔强；是看透了生活的真相，却依然热爱生活的勇气。

　　这简游一程，像饮了一杯温茶，初尝时只觉清浅，回味时却满口生津。原来最美的风景，从来都不在亭台楼阁间，而在每颗愿意认真活着的心里。或许，这就是《红楼梦》的魔力——年少时读它，看见的是风月情愁；年长后读它，看见的是人间百态。而无论何时重游这座大观园，总能在旧梦中找到新的感悟，在别人的故事里，照见自己的人生。就像这园中的花开花落，年年相似，却又岁岁不同，每一次重逢，都是一场新的领悟。红楼梦醒，时光饱蘸诗情浸染着春蕊秋雨，吟一阙悲欢潜藏的悸动，书一卷坚守奋争的绝响！已往，亦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