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岐山麓忠魂铭——来仪《幽愤集》（近）四百年祭 （之二）

凤鸣岐山

　　解析遗篇，非仅为存家族记忆，更为唤醒那穿越时空的浩然之气——知我幽愤，鉴此孤忠。

　　 来仪《幽愤集》/简析

北海来仪身陷闯军囹圄，饱受幽囚酷刑，《幽愤集》为其沥血泣诉之作，承文信国（文天祥）遗风，字字凄苦激壮，尽显忠贞不渝与家国沦亡之痛。来仪笔下的八岐山，是故乡脊梁上的一道青痕，黄龙河日夜奔流，如脐带般缠绕着这片土地。沂山苍莽，弥水清寒，它们不仅构成了地理的坐标，更沉淀为诗人血脉中流淌的哀歌底色。当国破家亡的巨浪袭来，这熟悉的山河草木，便化作《幽愤集》中锥心泣血的意象群，将囚徒的悲鸣与志士的孤愤，深深楔入故乡的肌理。兹简析集中四首。

　　 《自诔哀词》

自诔哀词

为国强忍数月期，今日臣死君不知。

为国强忍数月期，今日儿死母不知。

呜呼！莫我知也，未知我也期天乎？噫！

此乃绝命哀音，直抒胸臆。“为国强忍数月期”开篇点明忠贞忍辱，“臣死君不知”、“儿死母不知”双重叠加，极言孤绝无告之悲，忠孝两难全之恸。“呜呼！莫我知也”至“噫！”，呼天抢地，质问苍天何以无人理解（“莫我知”），命运何以如此未知（“未知我也期天乎”），长叹收束，道尽不甘、绝望与激愤。全诗语言直白沉痛，叠句强化情感，呼告反问直击人心，乃撕心裂肺之临终控诉。

无题

爱尔清官也罔然，肯将夷腹酌贪泉。

谁言蝥纲留鹏翼，终教炊云上九天。

此诗托物言志，彰明峻洁节操与不屈信念。“爱尔清官也罔然”暗讽世道浑浊，清官难为或不为世解；“肯将夷腹酌贪泉”反用吴隐之典，申明身处污浊（“夷腹”）亦不同流合污（不酌贪泉）之志。“谁言蝥纲留鹏翼”以蛛网（“蝥纲”）喻黑暗罗网，大鹏（“鹏翼”）喻己或志士，坚信束缚终难困锁高远；“终教炊云上九天”更以“炊云”（或喻战火硝烟，或喻冲霄气势）奇特意象，预言终将冲破黑暗，直抵苍穹。诗中用典精当（贪泉、鹏翼），意象奇崛（夷腹、蝥纲、炊云），于幽愤中透出刚毅之气与浪漫期冀。

七夕大雨

帝子归来泪纵横，长河两岸泣榛荆。

相思不为牛郎苦，应恨中原不复耕。

此诗借神话抒写深沉现实之悲，翻转传统七夕主题。“帝子归来泪纵横”化织女（帝子）重逢之喜为滂沱悲泪；“长河两岸泣榛荆”以荒芜荆棘（“榛荆”）拟人化“泣”号，象征战乱后中原凋敝，天地同悲。“相思不为牛郎苦”直言个人离愁非痛之根源；“应恨中原不复耕”点睛：最深巨痛乃在国土沦丧，民生断绝，耕织无依！全篇借七夕大雨浇灭神话浪漫，直指亡国之恨与苍生之哀，情感沉痛，意象悲凉（大雨、榛荆），立意峻切。

苦蚤吟

囚中土深尺许蚤虱盈握

睡翁未死睡犹竭，一夜毒龙喧轇轕。

犯子席残羞未弃，昭候手拙愧难掇。

几回推枕木仍滑，漫笑引锥颖似脱。

殊枝枵然不奈何，丘山昼见苦霄撮。

此诗以极度夸张骇人之笔，具象化囚禁酷刑与身心摧残。“囚中土深尺许蚤虱盈握”开篇即状污秽恐怖之囚室；“睡翁未死睡犹竭”写困极难眠；“一夜毒龙喧轇轕”喻跳蚤如毒龙纠缠嘶咬，骚扰之烈可知。“犯子席残羞未弃，昭候手拙愧难掇”用典（或自比守破席之犯子，或比不善捉蚤之昭候）状狼狈无力；“几回推枕木仍滑，漫笑引锥颖似脱”写捉蚤徒劳，辗转痛苦。“殊枝枵然不奈何，丘山昼见苦霄撮”为高潮：人被折磨至形销骨立（“枵然”），竟生幻觉，视微蚤（“殊枝”）为昼现之巨丘（“丘山”），彻夜抓挠（“苦霄撮”），此乃濒临崩溃之绝境写照。全诗意象奇诡（毒龙、丘山昼见），夸张极致，用典生僻，以微蚤之痛映射巨创酷刑，凄惨酷烈，令人悚然，为幽愤集中“惨酷”之极致表达。

　　此四诗乃《幽愤集》精魂所系。《自诔》为血泪绝唱，《无题》彰刚毅之志，《七夕》诉家国之恸，《苦蚤》状非人之苦。贯穿忠贞、幽愤、惨酷、激壮四维，善用奇特意象（毒龙、炊云、丘山）、精当典故与强烈反差，风格沉郁险怪，情感凄怆磅礴。诚如《临朐续志》所载：“诗皆凄苦激壮，令人不忍卒读，殆文信国（文天祥）之零丁洋，史阁部（史可法）之绝命书类也。”实为士人于末世浩劫中气节与苦难之不朽碑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