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芒果

字里行间

父亲与芒果

去年，芒果树荫下，父亲的话像落地的果子，沉闷地响了两遍：“不种了……不种了……砍了罢……” 那声音，掺着泥土的涩，也裹着日头的燥。

那时节，光景实在磨人。请来的贩子，在满园青黄里挑拣，手指捻过一枚枚果子，只肯要那顶顶圆润匀称的“极品”。一斤三块一，听着尚可，可满树的指望里，能入他眼的，不过十之二三。余下的，便只能七毛、八毛地贱卖了去，像是甩脱累赘。父亲蹲在地头，最后狠啐一口：“喂猪！喂鸡！实在不成，砍了当柴烧！” 我心头揪着疼，想着他和母亲，一年到头汗珠子摔八瓣，伺弄这园子，到头来，不过换得薄薄一叠票子，六七千块，攥在手里都嫌轻飘。

“砍了！砍了！还不够熬油点灯的辛苦钱！” 父亲嘴里总这么念叨，那“砍”字咬得又重又急，像要把心里的憋闷都砍出去。

可人啊，终究拗不过土地里长出的那点念想。开春，料峭的风还割人脸，芒果树那细碎的花，怯生生地，又缀满了枝头。父亲背着手，在园埂上来回踱。他望着那些米粒大小的白花，眼神软了下来，方才那“砍”字的狠劲，早被风吹散了影儿。终究，还是舍不得。

于是，日子又盘绕回老路上。打药水的气味刺鼻，沾衣难散；拉枝条的麻绳勒进皮肉，留下暗红的痕；挑水浇灌的扁担，沉沉压在佝偻的肩头，吱呀作响……他那副被年月啃噬过的身板，又一趟趟，一遍遍，把我们那几垄薄地丈量了千万遍。泥土认得他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尽是光阴踏出的坑洼。

今年，因着孩子念书的事，我早早离了家。前些日子，母亲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焦灼：“忙完了，赶紧回来……帮我们卖芒果。” 我心下一紧，却因事绊住，未能立时动身。

不曾想，才隔两日，电话又响。母亲的声音松快了些：“卖了，都卖了……还临时雇了几个人手……价钱嘛，比去年强些。” 她絮絮地说着，我却仿佛看见父亲在人群里张罗，脊背更弯了些。

父亲前天过来。几十天不见，风霜似乎又在他身上蚀刻得深了。脸颊凹下去，颧骨显得更高，眼角的纹路像干涸的河床，纵横交错。旧衫子挂在身上，空荡荡的。我瞧着，心像是被粗糙的麻绳勒过，又涩又疼。他坐在那儿，搓着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尽泥痕的手，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方向，大约还是惦记着家里那一亩三分薄田。

那方寸之地，仿佛成了他命里解不开的结。他总是变着花样地侍弄，恨不得把每一寸土都榨出油来。玉米、瓜菜……轮番上阵。那土地吸吮着他的汗水、气力，也一寸寸，把他倔强的生命，深深地、牢牢地，种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