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布尺上的年轮

陈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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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漫过玻璃柜台时，我总习惯把那把竹骨布尺摊在褪色的柜面上。尺身刻着密密麻麻的浅痕，像一圈圈被岁月浸软的年轮——那是四十年来，我在三尺柜台前量过的人生。



1985年的春天，我攥着丈夫凑的八十块钱，在菜市场角落支起三尺见方的布摊。那会儿的布都是成卷扛回来的，粗布论尺卖，花布要搭着素色卖。第一笔生意是个抱着孩子的大嫂，要扯块红底碎花布做肚兜。我手忙脚乱地抽布、叠边，竹尺在布面上哆哆嗦嗦，量到第三遍才敢下剪子。”“妹子新来的吧？”大嫂笑着递过五毛钱，“布边剪得齐整，下次还来。”那天收摊时，我摸着兜里温热的硬币，发现竹尺边缘被手汗浸出了道浅印。



九十年代的服装摊渐渐有了模样。我在街角租了间六平米的小铺，墙上钉满铁丝，挂满自己扯布做的成衣。有回暴雨冲垮了市场顶棚，我抱着熨烫好的西装往铺子里跑，裤脚全湿透了。刚把衣服挂好，常来的李老师就推门进来，手里还攥着块塑料布。”“我瞅着天不对，给你遮遮柜台。”他指着那件被雨溅了个污点的藏青西装，“这件我要了，正好配我开会穿。”后来才知道，他根本用不上那么多西装。那天晚上，我把西装里子拆开，用同色丝线一点点绣补污点，针脚密得像撒了把芝麻。



新世纪初的商场大潮里，我的小店差点没挺过去。隔壁开了家连锁服装店，灯光明亮，挂满模特穿的时装。有阵子我整天守着空荡荡的铺子，看着自己裁的裤子裤脚太宽，缝的盘扣样式老气，急得直掉眼泪。半夜翻箱底时，摸到一沓老顾客留的纸条：”“张姐记得我腰围二尺一”“下次来帮我改改衬衫领”。凌晨三点，我突然爬起来把库存的棉布翻出来，照着老样式改做宽松的家居服，袖口缝上老太太们喜欢的盘扣。没想到这种“老款新做”的衣裳，倒引来不少回头客。有个姑娘抱着改好的旗袍说：“我奶奶说，这针脚比商场机器缝的扎实。”



智能手机普及那年，我都快六十了。女儿教我用微信收款，我总记不住密码，就把数字绣在布尺的竹节缝里。有回一个外地游客来买旗袍，要扫码付款时我才发现手机没电了。”“阿姨别急，我明天来取。”她放下两百块定金就走了。第二天她来取衣服，我往旗袍兜里塞了包自己做的艾草香包：“防潮，就当赔罪。”后来她在朋友圈发了香包照片，竟有好几个网友找我订做。现在我的布尺旁总放着个老花镜，一边量尺寸，一边听年轻人讲“流量”“直播”，竹尺上的新刻痕越来越密。



傍晚关店时，夕阳把布尺的影子拉得很长。柜台上还摆着今早新来的姑娘订的连衣裙样布，浅蓝底印着细碎的雏菊。我摸着布尺上深浅不一的刻痕，突然明白所谓“奋进”，不过是像这样，在每寸布料上认真落剪，在每个针脚里藏好心意。那些老顾客的笑容，年轻人的期待，都像落在布上的光，细碎，却足够把四十年的路照得明亮。

锁门时，竹尺轻轻撞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晚风里好像还飘着1985年春天的棉布香，混着此刻街角奶茶店的甜香，酿成了属于我的，最绵长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