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一日游

二丫头

留园

苏州的园林，向来是精巧的，而留园尤甚。入门处并不阔大，窄窄的一条廊，引着人向里去。我想，这大约便是江南人的脾性了，不事张扬，含蓄中自有丘壑。

穿过门廊，眼前豁然开朗。一方水池横在面前，池水不甚清澈，泛着微微的绿，倒映着四周的亭台楼阁。

池畔立着几株老树，枝条横斜，有的竟伸到水面上去了。树影婆娑，在水面碎成千万片，又被游鱼搅乱，复又聚合。这般景致，倒像是宋人画里的意境，只是少了些题跋。

园中游人不少，却都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偶有小儿嬉闹，立即被父母制止。我想，大约人们入了园，便不由自主地矜持起来，生怕惊扰了这园中的精灵。

其实园中何尝有甚么精灵，不过是些石头、树木、亭台曲桥、流水罢了。但人们偏要赋予它们灵性，仿佛不如此，便对不住那几百年前的造园者。

假山是留园的精华所在。那些石头，不知从何处运来，经匠人之手，竟堆叠得如此自然。石间有小径，仅容一人通过。我拾级而上，石阶已被磨得光滑，显是经过无数游人的踩踏。

石缝中偶有杂草生出，更添几分野趣。登至高处，可俯瞰全园。但见亭台错落，花木扶疏，曲桥卧波，端的是一幅活画。

转过假山，忽见一亭，匾额上题着"活泼泼地"四字。这名字颇怪，与园中其他雅致的题名大异其趣。亭中无人，我便进去小坐。亭柱上刻着对联，字迹已有些模糊。细辨之，乃是"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读罢不禁莞尔，这园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可不都被赋予了人情么？

园西有一长廊，壁上嵌着历代名家的法帖石刻。游人至此，多匆匆而过，少有驻足细观者。我一一浏览，见那字迹或苍劲，或秀润，皆极精妙。忽然想到，这些字当初被刻上石壁时，想必是极受珍视的，如今却成了无人问津的摆设。

时间这东西，最是无情，任你如何精妙，终将被它消磨殆尽。循着曲折的回廊缓步向西。廊顶的藤蔓筛下点滴阳光，脚下的方砖铮亮如柒，沉静如古玉。转角处，一扇冰梅纹的漏窗，恰好框住远处“明瑟楼”一角飞檐的剪影。

午后，我坐在"涵碧山房"中休息。这屋子取名甚雅，窗外正对着一池碧水。池中锦鲤自在悠游，丝毫不被游客惊扰所动。窗边有盆兰花，开得正好，幽香阵阵。我想，当年园主人在此，或读书，或会友，或只是独坐凝思，该是何等惬意。而今游人如织，这屋子倒成了歇脚的地方。

园内继续游逛。至"冠云峰"前，见一巨石耸立，瘦削挺拔，确如冠云。石前有池，倒影清晰，更显其高。旁有解说牌，言此石乃留园镇园之宝，为宋代花石纲遗物。

我不禁细看，石上确有岁月痕迹，但究竟是否宋物，却无从考证。人们总喜欢给古物添些传奇，仿佛年代愈久，价值愈高。其实石就是石，何分古今？

出园时，天近响午。回望园门，游人还在排队接踵进园。忽然想到，这园子历经数百年，不知换了多少主人，见过多少世事变迁。

那些园主们，当初费尽心思造园，大概都想着传之后世。而今园子成了公产，任人游览，他们若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园子终究是园子，不会因人的来去而改变。改变的，只是看园人的眼睛罢了。

苏州西园寺

西园寺，是一座隐于苏州城北的市井古刹。寺门并不张扬，灰褐色的门楣上"戒幢律寺"四字已显斑驳。

入门便见一株古樟，树干粗壮，怕是三四人也合抱不来。树皮皲裂如老者皱纹，却仍枝繁叶茂，筛下细碎的光斑。

几个老妪坐在树下石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蒲扇，嘴里絮叨着柴米油盐。香客与游人穿梭其间，竟也互不相扰。

转过天王殿，忽见放生池一泓碧水。池中龟鳖无数，有的趴在石上曝背，有的在水中缓缓游动，划出细密的波纹。最奇的是一只白龟，甲壳莹白如玉，在墨绿色的同伴中分外显眼。

它踞于池中央的石岛上，头颈昂起，竟有几分傲然之态。池边立着"禁止投喂"的木牌，却仍有香客悄悄撒下面包屑，引得鱼群翻涌，搅碎了一池平静。

藏经楼前的石阶被岁月磨得发亮。一个小沙弥拿着比他还高的扫帚，正与落叶作战。扫帚划过青砖的声响沙沙，与檐角风铃的叮咚相应和。忽见一只花猫从经橱下窜出，惊得小沙弥倒退两步，继而与猫儿相视而笑。

午后，我在湖心亭小憩。亭柱上的漆已剥落，露出木头的本色。对岸有僧人在练太极拳，衣袂飘飘，动作凝滞如水墨渲染。忽然钟声响起，惊起一群鸽子，扑棱棱地掠过水面。那僧人却恍若未闻，仍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

西园的妙处，正在这烟火与禅意的交融。佛像前的供果与菜市场的并无二致；诵经声里夹杂着导游的喇叭；和尚们的智能手机在袈裟口袋里闪着微光。

一切矛盾在这里都被那株四百年的银杏默默包容——它见过明代的烽火，清朝的辫子，民国的西装，而今又看着穿牛仔裤的年轻人举着自拍杆在它跟前搔首弄姿。

离寺时，回头望见山门上的匾额在夕阳中泛着金晖。几个放学的小孩追逐着跑过门槛，书包在背上欢快地跳动。他们的笑声惊起了檐下的麻雀，却惊不醒殿中沉睡的菩萨。

西园寺终究不是脱离尘世的净土，而是一面镜子，照见我们这些俗人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