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今年10月,我的大学校长蒋风先生,将迎来了百岁华诞。</p><p class="ql-block">上周,我们几位老同学相约探望他。走进安静的病房,时间仿佛凝滞了。老人佝偻着背,眼睛几乎要贴上书页。那只陪伴多年的长柄放大镜,也显得“力不从心”。“老伙计也帮不上大忙咯。”他抬起头,乐呵呵地说,笑容里带着与老友共老的默契。</p><p class="ql-block">这哪里是病房?分明是间溢满书香的“书房”。床沿、床头柜、窗台,都成了临时书架。厚重的理论专著与色彩跳跃的童话绘本亲密相依,像一片片承载童心与智慧的岛屿。</p><p class="ql-block">身体的行动虽迟缓,但蒋校长的声音依旧洪亮。聊起天来,思路清晰,神采飞扬。得知我们要来,他特意换上熨帖的衬衣,领口挺括。这份骨子里的讲究,正是他倾注毕生心血于儿童文学事业的缩影——一丝不苟,风骨铮铮。</p> <p class="ql-block">蒋风校长是中国儿童文学理论研究的拓荒者。在浙江师范大学,他首开全国高校儿童文学硕士培养先河,创办了中国第一个国际儿童文学馆……曾经被视为“小儿科”的中国儿童文学研究,因他的深耕,有了坚实的学术根基。</p><p class="ql-block">1985年,我正读大二,有幸成为蒋校长开设的首批儿童文学研究选修课学生。课堂上的他,激情澎湃,将儿童文学的意义娓娓道来。他常说:“儿童文学是种‘太阳’的事业,照亮的是孩子的心灵,塑造的是人类的未来。”这句话,像一颗种子深埋我心,让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这看似“简单”的学问背后,那份沉甸甸的使命与光明。他对理论的严谨、对作品的深刻剖析,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童心世界的大门,那份对事业的纯粹热爱,至今温暖着我。</p><p class="ql-block">横跨一个世纪,世事变迁如云烟,但蒋风校长身上有些东西,坚如磐石——那份数十年如一日的勤恳钻研,那份聊起儿童文学便滔滔不绝的热忱。过几日,一年一度的全国儿童文学讲习会又将开锣。他坚持要视频连线,一字一字准备讲稿。想到能见到那些同样热爱童心世界的面庞,他眼中闪烁着孩子般的兴奋。</p><p class="ql-block">在病床上躺了两年多,蒋风校长几乎没有真正“休息”。</p><p class="ql-block">他仍在修订著作。时代在变,理论之树需添新枝。前几年,91岁高龄的他,毅然申报并完成了《世界儿童文学事典》(修订本)这一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该领域首个国家级重点课题。</p><p class="ql-block">300多万字的鸿篇巨制,历经五年多编撰修订。它是我国首部,也是迄今资料最全、内容最丰的儿童文学研究大型工具书。</p><p class="ql-block">如此高龄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其艰辛难以想象。</p><p class="ql-block">“这本书是我的‘孩子’,我希望它更完美。补充内容量大,很多人不愿接。”蒋风校长顿了顿,语气平和却有力,“我不是逞英雄,只是,我不做,可能就真的没人做了。”</p><p class="ql-block">这份“责无旁贷”,深植于中国儿童文学筚路蓝缕的起点。上世纪50年代,研究几乎一片空白,儿童文学被普遍视为“小猫小狗叫”的“小儿科”。</p> <p class="ql-block">1978年10月,庐山全国首届儿童读物出版工作会议上,专家疾呼:必须改变儿童读物匮乏现状!高校须恢复儿童文学课并招研究生!参会的蒋风副教授心潮澎湃。</p><p class="ql-block">归来后,他立刻向浙江师范学院(浙师大前身)领导力陈开课必要。一无人力、二无资金、三无设备,他独自扛起重担。浙江师院,由此成为新时期全国首个重启该课程的高校。</p><p class="ql-block">刚起步,蒋风是彻头彻尾的“光杆司令”。</p><p class="ql-block">他深知孤木难成林,开始全国“招兵买马”。看中云南教育学院的韦苇老师,欣赏其文采与外语功底。为促成调动,他不辞辛劳,四处奔走。两年不懈努力,韦苇终调入。“把我从西南边陲招到浙江,当时一般人想都不敢想。”韦苇至今叹服于蒋风校长那份滚烫热忱与破釜沉舟的决心。</p><p class="ql-block">1982年,蒋风教授专著《儿童文学概论》出版,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本系统性儿童文学理论著作。</p><p class="ql-block">“孩子是人类的未来,儿童文学是他们认识世界的第一本教科书。”蒋风校长深信,构建理论框架是学科独立成熟的必由之路。</p><p class="ql-block">这条路,充满安徒生所说的“光荣与荆棘”。光荣在塑造未来;荆棘在拓荒从零开始的学科,是一场漫长孤独的跋涉。</p> <p class="ql-block">1995年,蒋风校长离休,再次以一人之力创办《中国儿童文学信息报》。这份季刊,每期印3500份,无偿寄送全球华文研究者。</p><p class="ql-block">组稿、选稿、排版、校对、寄送……他事必躬亲。唯一经费来源是微薄离休金,仅有的帮手是妻子卢德芳和几位热心研究生。</p><p class="ql-block">经年累月的伏案,无声透支着他的健康。</p><p class="ql-block">严重腰椎管狭窄缠上他,离不开启动助行车。后来安装心脏起搏器,带状疱疹又严重损害视力。“他说,白天工作不觉痛,晚上却很难受。”妻子卢德芳说起这满是心疼。</p><p class="ql-block">蒋风校长家地板上,有两道深深轮印,从卧室穿过客厅,延伸进书房。书桌下,还有两个磨得发亮的脚窝。卢德芳说,他的工作生活路线极其固定,“不挪窝”。这印痕与脚窝,像年轮般深刻,无声诉说着一位老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坚持。</p><p class="ql-block">为学生作品写序,是蒋风校长最开心的事。</p><p class="ql-block">看着学生成长、出成果,儿童文学事业从一人坚守,变成一群人接力。他深信,越来越多人投身,儿童文学那改变生命的力量,才能真正绽放。</p><p class="ql-block">许多年前,一位金华小学老师找到蒋风校长,只想学点理论指导创作,不求学位。这番话像颗种子,让蒋风校长决心办所不一样的“大学”——不看国籍、年龄、职业,只要真心热爱,大门敞开。</p> <p class="ql-block">1994年,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中心在金华成立,免费招收非学历研究生,举办全国讲习会。</p><p class="ql-block">30多年,“不收费的大学”招收了1500多名学员。有青年,有长者,更多的是各行各业的中青年——作家、编辑、教师……</p><p class="ql-block">知名童话作家汤汤,曾是武义县实验小学语文老师。2003年参加讲习班。“就因那几天课,我对儿童文学着了迷,”汤汤回忆,“心里那股劲儿压不住,想写童话念给孩子们听。”这成了她的起点。</p><p class="ql-block">更广人群走进儿童文学天地。蒋风校长播撒的种子,已长成生机盎然的森林。</p><p class="ql-block">这里走出了汤汤等新生代作家;2022年,讲习班6位学员同时加入中国作协;无数乡村教师将理论带回课堂。森林的绿意,延伸至国门外。</p><p class="ql-block">偶然看到日本学者鸟越信的名字,蒋风校长主动去信。回信开启深厚友谊。后来蒋风赴日研究、筹建中国首个国际儿童文学馆,均得鸟越信倾力相助。蒋风邀其来华讲学。“当时开不出讲课费,”蒋风校长感念,“鸟越信先生主动提出分文不取。”纯粹的学术情谊,历久弥珍。</p><p class="ql-block">2011年,蒋风教授荣获第13届国际格林奖,成为首位获此殊荣的中国人。这是儿童文学领域最高荣誉之一。</p><p class="ql-block">评委会郑重评价:“他以毕生精力搭建起中国儿童文学的理论框架,其创办国际儿童文学馆、推动学科建设等创新举措,填补了多项国内空白,让中国儿童文学理论研究跻身世界前列。”</p><p class="ql-block">他是公认的大学者,怀有大智慧。但在蒋风心里,自己始终只是一个普通的儿童文学工作者。</p><p class="ql-block">慕名请教者络绎不绝,他总能及时回复,习惯手写信件,详尽解答。</p><p class="ql-block">一次,一位“徒孙”请教其早年著作观点,很快收到蒋风校长亲笔回信。信中溯源引例,严谨细致,视年轻后辈为平等交流者。</p><p class="ql-block">“当年文字,科学性系统性很不够,仅是探索。”他因未能完全解惑而内疚,“年老眼花,未能帮你更科学考证,实感抱歉,请原谅。”恳切之情,跃然纸上。</p> <p class="ql-block">“花红了,草绿了/莺儿站在树梢头,唱着迎春的曲调/啊!原来春天来了/小朋友!/切莫把春光辜负了!”</p><p class="ql-block">1936年,少年蒋风在郑振铎主编的《儿童世界》发表第一首儿童诗《春天来了》。80多年后,学生找出这首诗复印给他。百岁老人用枯瘦手指,轻抚泛黄纸页,一字一句念出声,浑浊眼眸里,依稀映着当年提笔写春天的少年身影。</p><p class="ql-block">儿童文学滋养了他的灵魂。他天真、浪漫,期颐之年,骨子里纯净童真未泯。</p><p class="ql-block">今年春节,家人为他下载AI助手“豆包”。他兴致勃勃,像好奇孩子般接连发问:“你了解蒋风吗?”“蒋风百岁了,还能做什么?”“蒋风有何不足?”他想看看,智能体能否映照出对人生的思考。</p><p class="ql-block">幼年时,母亲温柔吟诵古诗;小学故事课上发亮的眼睛,是他心底温暖的底色。</p><p class="ql-block">真正让他决心投身儿童文学的,是1947年《申报》一则刺痛新闻:三个孩子受荒诞读物蛊惑,去峨眉山“修仙”跳崖身亡。这张剪报,他珍藏至今,如沉重警醒。</p><p class="ql-block">“这些荒诞书伤害多大!”蒋风每每唏嘘。那个年代,真正适合孩子的读物何其匮乏!</p><p class="ql-block">真正的儿童文学该是何模样?</p><p class="ql-block">“应如山涧溪水,自然流淌,纯净无碍。”他常自喻“花瓣上的雨露”,一颗小水珠,晶莹纯洁,执着为世界添一丝美好。</p><p class="ql-block">他总结创作三准则:有益、有趣、有味。“没兴趣的书,看不下去;有害的书,会伤人;唯蕴含生命力的文字,能滋养心灵。”</p><p class="ql-block">谈儿童诗语言,他握拳用力扬了扬,眼中闪光:“要像小炸弹,有爆发力感染力;更要像饱满种子,孕育开花结果的生命力!”</p><p class="ql-block">好的儿童文学,不分年龄国界,以纯真力量打动所有人。擦亮感知世界的眼睛,唤醒对身边人、一草一木乃至世界的温柔爱意。</p><p class="ql-block">蒋风笃信这力量。近年发起“私人藏书公益化”,将半个多世纪积累的万余册儿童读物、珍贵研究资料及与国内外作家往来信件,悉数捐赠。</p><p class="ql-block">像孩子,他有做不完的梦。“这些梦想啊,几乎都与儿童文学有关。”皱纹深刻如年轮,眼神却清澈如初,映着不熄星光。</p><p class="ql-block">人会老去,但一颗被儿童文学浸润的心——永远年轻,如同他毕生播种的那些温暖世界的“太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