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等你 ‍ 徐刚 ‍（简称诗集《北里十八号》卷首语）

简称

我在这里等你——简称的诗 徐刚“我在这里等你”是简称诗里一句极普通的未加任何修饰的日常用语，但是在诗性的环境里，却成了诗的语言、架构。它会使读者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如此意味深长，如此富有情趣，一句诗把人带进了已经飘逝忽然重现的时空环境中。人们不禁概然：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在某种特定环境下说的话，具有诗性的全部特征——真诚、简练、含蓄、富有情感。而且是形象的：“这里”指代地点，什么地点？不得而知。“这里”之谓也，是田边地头？是滨海江堤？是花前月下？你尽可猜想，但无疑她是“对着天空开放的花朵”（海德格尔语）。我饶有兴趣地想起了艾青《诗论》中说到，有一句西南某地车站黑板上的留言，曾使他感动并认为这就是诗：“安明，你记着那车子！”艾青告诉我：“这就是诗，这是多么好的诗句！”细想之后品出了“安明，你记着那车子”的味道：这是送别，类同“短长亭，今古情”；这是叮咛：车子已去，不解相思，但你要记着；安明似乎是男子的名字，他们重聚在何时？他记住那车子了吗？或者“记着那车子”只是寄托语，记车何用？记人是也！简称的诗多柔情，诗人的柔情即真性情，非造作能为。他笔下所写的景物都是在心灵中浸泡过的，他的《东滩西沙抒情》： 这里很静静得可以穿透人的灵魂这里很近离天际不远与心灵为邻只有江风海韵只有浪花涛声去行走吧那是另一种诱惑与风情…… 河野上有秋光摇曳芦荡里有秋色沉醉当金黄的芦叶白了霜雪芦花飞絮一如青春远去 一年的芦苇万年的根生命有时很重生命有时很轻 故乡的芦荡是春色的染缸染红了染绿了诗人的梦想 水天一色，一线微光倾泻在湿地东滩一片光芒 春天走过来留下长长的影子一路绿了堤岸 一叶沙舟出港荡乱了波光畅开着春的胸膛 诗人笔下是“真景物”吗？答曰：真实无疑。简称与我是同乡，崇明岛人也，皆为大芦荡中人。因此能感到他的诗句湿漉漉地从淤泥中穿出，“笔端常带着情感”（梁启超语）。简称是个多情的人，是写情感的高手，而他的可贵之处在于：决不无病呻吟，篇篇由感而发。一切的感情——友情、恋情、乡情、亲情等等，都是爱情，而无不由景物衬托，无不与环境共生。如王国维所说“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人间词话典评》）。而一切情语，又何尝不是一切景语： 我在这里等你在故乡，春天的生日季那里鸟儿与花朵约会埂岸绿草茵茵心事便是小路，弯弯延伸 我在这里等你无论相约还是偶遇无论风雪或者小雨那是终究要去之地无论醉了还是醒着心底一片明净 我在这里等你望着雁飞去鸟回归在东滩的芦苇丛或者北六滧的港叉间和潮汐一起梦想把孤悬江海的故事娓娓说起 我在这里等你桃花垂柳明珠湖一路笑靥追着一路春波爱情诗的美丽来自田园和劳作桑间约会，在水一方还有滩头的芦苇与树 我在这里等你把思念捏成春天的青绿和缠绵的春雨一起缠绵数着天上人间的距离我听雨看雨，但默不作声如农家的青团唯恐惊动了你 我在这里等你一千四百年也只是瞬间赶海的人永远只争朝夕于是才有余音袅袅的号子从远古传来落到了沧海桑田里…… 诗人在等谁？为什么等？从诗里可读出具体物象，如北六滧、明珠湖等，也读出了空蒙灵动，阔大的浩茫心事。他在等一条埂岸，一群大雁，一个恋人，他在等大风浪里一千四百年的重大叙事，他在等大江东去浪淘沙的场景，他在回想垦拓的传奇，先人的生生死死……还有一坛好洒——崇明老白酒：“油菜花香的季节，开始了一缸岁月的酿造，七分糯米三分梗米，据说是祖宗留下的黄金比例……煮一锅湿润相宜的米饭，硬柴需用柔的焖烧，然后酵母酒药，然后反复揉搓，在庄重的仪式下开坛，期望一坛好酒，是日后曲水流觞的主角……”“一缸岁月的酿造”，是极富历史感的沉重而美好的想象。余乡人也，少小时能记得吃新米饭时，贫穷的乡村里家家酿酒，荒年除外。这是崇明祖辈农人光脚穿草鞋拓荒、开河、做岸，抵御风雨苦寒的一种生活方式，或者说是传统。连同丰收的季节一起，乡村、田野、宅院、野草，都陶醉在酒香荡荡中。男主人从寒风中回家——草屋茅舍也是家——主妇们热一壶老酒，直到冒出沫花，吹沫白酒是也。三碗老白酒下肚，人暖了，屋子也暖了，冷意和疲劳消失了。然后热水烫脚，然后梦乡如醉。这不就是“人辛勤劳碌，但诗意的安居”吗？“一缸岁月的酿造”啊！简称的短诗，寥寥几行却是为情感所浸泡，如《雨后》，没有铺垫，没有多余的文字，只有景物，景物是飘洒的雨和小树林；诗人的情感付之想象，又留给了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 细细的春雨浇出了闪闪绿焰心，浇洗得如天空纯净 树林升起新的空气和记忆晶莹的眼神里充满新鲜的阳光点燃了叶子上希望的诗篇 没有惊人之句，却有惊人之语：“绿焰”——绿色的火焰——细细的春雨，浇出了闪闪的“绿焰”，绿色火焰之造句，不仅有新意，且让人看见了春光在大地上如梦如幻地铺展，一种希望的、喜悦的存在，作品一般的存在，而“作品让大地成为大地”。再如《雨山湖》： 你的美丽还锁在烟雾中，柳梢微微摆动，裙裾细碎，你的芳容。我匆匆而来，如果不能携你漂泊，那一片湖畔叶子，也会清香海上。 《原野》，有构思的巧妙，有语言的诗性，集风景和境界于一炉： 无际的原野，草色青青，小雀儿挂在翡翠之间 散落的春花鲜艳妩媚彩鸟用羽毛摇撼人的情感 感觉着身子的融化心向苍穹驰骋 还如《北里18号》： 月夜是多彩的琥珀色分配给了酒杯北里18号浪漫氤氲星星在这里幽会 歌音还回旋在小巷高跟鞋诗一般韵味的节奏敲打出一个城市的时令此刻是黄昏后的黎明 我们也相约一隅琥珀色碰撞于心你的眼神留在杯的边沿我今晚启程 酒浸泡的思念思念愈甚寂寞在酒中沉浮寂寞微醺 窗外一个影子逗了你我，逗了夜自此开始散了寂寞暖了思念 我们的诗人和作家们，忽略景物描写、心灵描写已非一日，境界之说亦已经淡忘。但，对一切文学而言，景物是美的啊，心灵是奇妙的啊，境界是灵魂啊！无此三者谈何真、善、美？简称的《映山红》：“多雨时节，醉了的春风，一路钟情一路迷离，山岙一片青绿，山涧一线流去，爱情落在这里，风的第一场艳遇，爱吧！爱吧！春风掠过的悬崖，都留一片爱的印记。”诗人是个多情的人，他的诗里出现最多的词语是爱，其中有初恋之爱，有大地之爱，也有生命的广大和美丽之爱。诗人又是紧随着时代的脚步。他的《永恒——纪念一位消防战士》，有爱有情，感人至深： 一个烈士的灵魂和黎眀一起升腾一个美丽的青春走向生命的永恒 他是一个爱诗的士兵消防水管里喷涌的是灭火的水也是诗的激情他写大地、未来、战士和爱情他写普罗米修斯把生的希望留给别人 他把一个誓言留给了千钧一发的瞬间他把一首颂诗交给了霞光万道的清晨 简称好读书，好旅行，他将诗中透露的信息告诉我，他或许还曾是仗剑天涯、游走江湖的理想主义者。从江南到漠北、到云贵、到北大荒，祖国的山川大地，给了他题材的丰富，视野的开阔，给了他对诗人而言极为重要的——风景以及语言的多样性。如《千户苗寨》： 一路摇晃的梦盘旋在山湾把我们送进千户苗寨寻一页历史觅一段传奇为一种美丽 一千零七十六户层垒叠加的苗寨人家生产，生活，保护苗寨山水是天生的使命损坏山寨环境的责罚是：一百二十斤粮食一百二十斤猪肉一百二十斤青菜一百二十夜打更乡规民约的传奇朴素而坚强地守望着苖寨的美丽…… 简称的诗集浪漫与现实一体，既有对情感——大多是在特定环境中对个人情感史的追叙，从此一意义上说，简称是个甚是浪漫、有情调的人；在另一方面，简称又是时代的歌者，对大地有着强烈的感情，对景物有着可贵的敏感性和不俗的描述，翻开诗卷，“真、善、美”的感觉扑面而来，随手可得。建春诗的另一个特点是，略带朦胧而自然，不造作。他感人的诗句，似乎总是信手拈来，或者呼之欲出中。其实不然，那深处有晨昏的积累，有着情感在叠加和流失中带着痛感的回忆、在回忆中的搜寻和思索，虽然有“光明的尾巴”，却很可能无果而返，在这样的“似与不似”“有与无”“似有与似无”“时有与时无”的，相互矛盾纠纷而又重叠共生的情绪中，让人为之心动。如《冬季恋歌》： 只需一点点光，就能看见许多年以前的向往时光反复，容颜鲜艳我藏着失而复得的情诗，等待吟声 其实我已经渐渐遗忘，游弋在空气中的一枝烟和那些朦胧的思考我只是站在路边，听春天到来的声音 总有一些事物会沉积还有的会成为灰烬弯弯曲曲的小路，把大片阳光散落在冬之大地上 我一直相信，浇灌了雨水哪怕抽象的春，也会绽放花朵微微颤动的花瓣上搧过一阵风，搧走了张狂的日子 而今夜，我躺在梦里，无声无息贴近草色青青和枝头的鲜红我攀越额头隆起的褶皱我的世界烂漫缤纷 《冬季恋歌》其实是一首怀春的诗，是一首眷恋以往的情诗，说是“我已经渐渐遗忘”，其实难忘。作者选择的恋歌环境是在冬季，比起春夏少了一些浪漫的气息，多了些澄明之境——因为冰与雪的参与。作者或许只是就事论事，却得了独出心裁之妙：寒夜的恋情会瑟瑟发抖吗？寒夜的恋情需要保暖吗？寒夜的恋情是流浪的吗？无论这恋情的结果如何，关键是你恋爱过，真情地付出过，于是才可以“攀越隆起的褶皱”“躺在梦里”，用时下的话说是“躺平”，躺平在青草红花中，做着身心愉悦的梦，略带伤感，更多幸福。只有幸福而伤感的记忆才能使你深入冬天，探求冰和雪的温度，走向春天，不会迷失在花间。简称的短诗优于长诗，简称的诗使我想起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名言： 言气质、言格律、言神韵，不如言境界。镜界，本也。气质、格律、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三者随之矣。 这是王国维论境界之语，诗词中最要紧、最能摄服人心的是境界。何谓境界？上述《人间词话》一则，列举的是一个“闹”字，一个“弄”字，字也可出境界？没有错，一个字代表了一种概念，每一个字都是国语的精华，读书从识字始，写诗从识字始，境界亦从识字始也。精准而出人意外，他人所无的字，见之于诗句，能不超拔奇崛？王国维再说境界：“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又：“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区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在一本《人间词话》中，王国维反复论及境界，除开“三境界说”之外，由字开始而高格而名句而造境而写境而理想家而现实家，他的结语却包容了理想家、现实家，即我们今日所言之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王国维深信，“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故也”。理想和现实是近邻，罗曼蒂克并非子虚乌有。虽然，重情感的人或者因脆弱而多伤痛，他的可贵之处，却是甘心与伤痛共存。“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王国维告诉我们，在诗词中“字”的重要性，梁启超曾赞戴震治孔孟之学，写《孟子字义注疏》，“自成一家言”，轰动当时文坛。以字，字义为孟子注疏，独辟蹊径也。“以识字为手段，而别有‘闻道’的目的在其后”。如戴震所言：“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渐者，渐以闻道也；道者，宇宙世界，天地万物，人生变化之道也。“识字和闻道真有那么密切的关系吗？”梁启超自问自答：“一点也不错，一个字表示一个概念，字的解释弄不清楚，概念自然是错误混杂囫囵囵……所衍出来的思想当然也同一毛病。”（拙著：《烂漫饮冰子：梁启超传》）此《说文解字》所以干载不朽故也。“境非独谓景物也，感情亦人心中之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用《人间词话》语，尤其是笔者摘录的最后一条，审视简称的诗，“写真景物，真感情”，无可疑也。因而简称的诗可谓之“有境界”。诗人或者是一切文学家把“写真景物、真感情”视之为圣典经训，而揽境界于心怀，此非赏心乐事乎！愿诗人们的诗，发轫于情感，徘徊于风景，成之于境界。徐刚老矣，激情不再，能细读简称的诗而为之序，偶有青春回想，老夫聊诗幸何如之！ 徐刚壬寅年11月15月再改于北京一苇斋 注：徐刚，中国著名作家、诗人。曾获得中国图书奖、首届中国环境文学奖、第四届冰心文学奖、郭沫若散文奖大奖、首届徐迟报告文学奖、世界重大题材写作500人之一、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国报告文学创作终身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