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村东头的菜畦地边,四嫂正弯腰拔草。她那根粗黑的长辫子对折扎着,垂到臀下,随着动作轻轻晃荡。辫梢系着的红头绳,红得像熟透的番茄,在绿油油的菜地里格外扎眼。</p><p class="ql-block">“当心辫子沾了泥!”四哥扛着锄头从田埂上走来,老远就喊了一嗓子。四嫂直起身,顺手把滑到胸前的辫子往后一甩,嗔怪道:“就你瞎操心!跟了我十年的辫子,还能不比你细致?”四哥嘿嘿一笑,露出两排被旱烟熏黄的牙。</p><p class="ql-block">村里人都知道四哥的这点心思。年轻时他相亲屡屡不成,直到见了拖着长辫子的四嫂。老辈人都记得清楚——当年媒人领四嫂上门,他头一眼没看清人模样,先叫那根垂到臀后的大辫子勾了魂。辫子黑亮得像抹了新榨的菜籽油,走起路来,发梢扫得蓝布衫下摆直颤悠。他后来跟娘说:“就她了,辫梢扫过来,都能扫着心尖子。”</p><p class="ql-block">四哥永远记得那个初秋的傍晚。他从山里收工回来,满身汗尘地往乌溪江去。夕阳西下,江面泛着碎金般的光斑,对岸青山蒙着薄薄的暮霭。正要下水,却忽然怔住了——下游不远处,一个姑娘正站在齐膝的江水里,背对着他,一条乌黑的长辫直垂而下,辫梢在水面轻轻浮动。</p><p class="ql-block">只见那姑娘小心地解开辫子,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泻下,直垂到腿腕。她微微仰头,长发如绸缎铺展在江面上,随着水波荡漾。她舀起清水细细冲洗,手指在发丝间穿梭揉搓。夕阳的余晖透过发间的水珠,折射出七彩光芒,将她的身影笼罩在朦胧的光晕里。</p><p class="ql-block">四哥看得痴了。水珠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江面激起细小的涟漪。她偶尔侧过脸,露出专注而宁静的神情。最后,她将长发拢到一侧轻轻拧干,发丝间流淌的水线在夕阳下闪闪发亮。</p><p class="ql-block">随后,姑娘走到岸边坐在石头上,让长发悬空垂下,任江风徐徐吹拂。待头发差不多干了,她开始熟练地编辫子,灵巧的手指在发间穿梭,很快又将长发编成那条粗黑的辫子。她将辫子往身后一甩,挎起木桶向村里走去。长辫有节奏地摆动,辫梢的红头绳像只翩跹的蝴蝶。</p><p class="ql-block">后来四哥才知道,那是邻村林家的姑娘。自那日起,他满脑子都是那个浸在金光里的身影和如瀑的长发。他开始留意她的行踪:每逢三、六她去镇上卖绣品,他便“恰好”同路;听说她常去后山采茶,就提前在那片山坡锄草。最多的是在乌溪江边——他摸准她浣洗的时辰,每次都要“偶然”经过。</p><p class="ql-block">这些“偶遇”终于促成了相亲。当四哥看见拖着长辫子的四嫂羞怯地站在面前时,他知道,这辈子就是她了。</p><p class="ql-block">刚嫁过来那几年,四嫂的辫子成了村里的新鲜景。下地时盘在头顶,蓝布帕子裹着,收工解开能抖落半捧草屑;做饭时搭在肩头,偶尔沾些面粉,被灶火烘得微微发卷,反倒添了几分俏皮。四哥总爱蹲在灶门口添柴,眼睛却总盯着那辫子在肩头晃悠。柴添多了,锅底常燎得冒烟,四嫂就笑着用锅铲轻敲他后背:“看辫子能管饱不成?”</p> <p class="ql-block">婚后,四哥极疼惜四嫂,自进门起便亲昵唤她“小三”——只因她在娘家排行第三。那年月,这称呼纯粹干净,不沾半点尘世的杂色。四哥知道四嫂爱惜那头秀发,更知道在那个年头,村里女人洗头多用皂角、淘米水,好点儿的用块香皂就算讲究了,洗头膏、护发素可是稀罕物,镇上供销社才偶尔有货。四哥每次出门,无论是赶集还是跑买卖,总不忘去大商场柜台踅摸,只要看到新来的洗头膏、护发素,必定要买上几瓶带回来,从不心疼那几块钱。因此,四嫂那根大辫子,总是油黑发亮,透着淡淡的清香,成了村里一道独特的风景。有时村里老哥们儿聚在一起喝点小酒,四哥几杯下肚,话匣子打开,总忍不住带着几分得意提起自家媳妇:“你们是没见我家小三那辫子,啧,油光水滑的,跟缎子似的!走路时在身后一甩一甩,甭提多好看了!” 他那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眼神亮晶晶的,仿佛拥有了世间最珍贵的宝贝。旁人打趣他“看把你美的”,他也只是嘿嘿一笑,毫不掩饰那份发自内心的骄傲。</p><p class="ql-block">四哥干活归来,若累了便爱抿几口酒。四嫂便添几个下酒菜,挨着他坐下,脸上漾着温婉笑意,眼里盛满崇拜的星光。四哥喝到畅快处,总会将四嫂那根他视若珍宝、用城里人才用的“高级货”滋养出来的大辫子,轻轻拢到手中,用那柔滑的辫梢在脸颊上细细蹭动,仿佛在感受一件稀世奇珍的温度和触感。我猜想着,四哥的脸颊一定又酥又痒,心里更是灌了蜜似的甜。</p><p class="ql-block">夜深人静时,偶尔四嫂洗了头,湿漉漉的长发披散着,散发着皂角和洗发膏混合的清香。四哥便会主动拿过一条干爽的毛巾,动作轻柔地替她绞干发梢的水珠。他的手指穿梭在浓密的乌发间,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扯痛她,又能吸走水分。昏黄的灯光下,他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偶尔指尖碰到四嫂温热的颈侧皮肤,两人相视一笑,空气中便弥漫开一种无需言语的静谧温情。四嫂会微微侧着头,闭上眼,任由他侍弄,嘴角噙着一抹恬淡满足的笑意,那是被悉心呵护时才有的安然。</p> <p class="ql-block">大三那年,我写的一篇中篇小说终于见了报,260元稿费揣在裤兜里,烫得心直发慌。攥着那叠钱,我几乎是冲进了县里唯一那家百货大楼,在柜台前几乎没犹豫,花了202块,捧回一架沉甸甸、亮锃锃的“凤凰205”。剩下的58块,买了3卷富士135彩色胶卷。假期回家,我听妈妈说了四哥四嫂的故事,一直很好奇四嫂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让四哥如此着迷。放假期间,我背着这宝贝疙瘩,兴奋得满村子转悠,看什么都想框进取景器里。就在村口的老井旁,我第一次遇见了正在打水的四嫂。夕阳熔金,给她周身镀了层暖晕,尤其那条及臀的粗长辫子,垂在身后,随着打水的动作轻轻摆动,辫梢的红头绳像跳动的火星。那画面太抓人,我几乎是屏着呼吸,按下了第一次快门。照片中,四嫂的碎花衬衫、乌黑油量的大辫子、鲜艳的红头绳,在夕阳的暖光下,生动极了。我放大了一张六吋彩色照片送给四哥。这个平时话不多的汉子,捏着那张彩色照片,手指头在四嫂那乌黑油亮的辫子上摩挲了好一会儿,眼眶有点红。没过两天,他竟专门跑了一趟县城,配了个朴素的木相框,把那照片端端正正挂在了堂屋正墙,紧挨着那张颜色已经有些发暗的老寿星年画旁。那辫子鲜艳生动的影像,就那样成了他家堂屋里一抹亮眼的风景。</p><p class="ql-block">四哥大闺女上小学那年,秋收忙得脚不沾地,四嫂那长辫子总被稻穗勾缠,有回差点绞进打谷机的齿轮里,险险扯掉一绺头发。那天擦黑,她攥着剪刀在镜子前站了半晌,镜子里的人影模糊。四哥扛着镰刀回来,瞅见那架势,镰刀“哐当”一声砸在门槛上,他几步抢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p><p class="ql-block">“留着,啊?”他声音发紧,手心湿漉漉全是汗,“我给你编紧些,保准不碍事!”</p><p class="ql-block">四嫂挣了两下没挣开,气笑了:“你当这是啥金疙瘩?”话虽硬邦邦,手里的剪刀却终究没再举起来。</p><p class="ql-block">可日子磨人啊。两个闺女的辫子也跟着疯长,大的扎成两条麻花辫,小的梳着羊角辫,跑起来像甩着两条活泼的小尾巴。四嫂既要管田里,又要顾着俩丫头,那条长辫越发成了累赘。终于有一年冬至,四哥跟着村里人外出卖碰柑,一个收头发的贩子进了村,一眼就钉死了四嫂那条粗长油亮的辫子,缠磨着要买。四嫂起先死活不肯,可那贩子把价钱从五十块一路抬到了两百块——快抵得上一条肥猪钱了。四嫂心头一热,那点坚持被这厚实的票子撞松了。她只咬死一条:不能贴着发根剪,得在耳根下剪。贩子咂咂嘴,叫嚷着应了。</p><p class="ql-block">“咔嚓!”一声脆响,近一米长的辫子落进贩子的竹筐里,像割断了一截活生生的岁月。换回20张皱巴巴的10元票子,四嫂摸着脖颈后新剪的短发,茬子刺刺的,心里头却猛地空了一块,像刚收完庄稼的地,光秃秃的,没着没落。一周后,四哥哼着外地听来的小调回来了。他习惯性地往院门口张望,想瞅那熟悉的黑影子在夕阳里晃悠,可四嫂闻声转过身——后颈光溜溜的,夕阳照着,泛着一层细白的光,晃了他的眼。</p><p class="ql-block">他像被施了定身法,肩上的锄头“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震得脚边的鸡扑棱棱惊飞。脸上的笑僵在那儿,嘴角一点点往下垮,最后拧成了一道说不出滋味的深褶子。晚饭时,他把碗底的糙米饭戳得叮当响,一筷子菜没动。夜里,四嫂醒了两回,都看见他直挺挺躺着,眼睛瞪着黢黑的屋梁,像根没烧透的湿柴火,闷着。她悄悄摸了摸自己刺手的短发,心里头针扎似的细细密密地疼——她原以为剪了是省事,却万万没料到,这辫子在他心里竟这般沉甸甸。</p><p class="ql-block">那之后,四哥像丢了半条魂,蹲墙根的次数多了,烟叶子抽得更狠,一口接一口,呛人的烟雾里,眼神总往俩闺女的辫子上瞟。大闺女的辫子快到腰了,油亮亮的;小闺女的也垂到了肩头,跑起来一甩一甩。他看着的时候,眼神软和得像刚熬好的小米粥,又带着点说不出的落寞。四嫂看在眼里,心里头那滋味越发翻江倒海。起初她还想,短发多利索,再不用干活时总惦记着捋辫子。可每次撞见四哥对着闺女们的辫子出神,那副丢了宝贝的模样,像块大石头沉沉压在她心坎上。有天清晨对镜梳头,她看着再次长过肩的头发,拿着梳子愣了半晌,终究没再拿起那把剪刀。</p> <p class="ql-block">入秋的一个晌午,我刚在河湾拍完芦苇,被四哥一把拽到老樟树荫凉下。他黝黑的脸膛憋得通红,额头上汗津津的,手在裤兜里摸索半天,掏出一个被汗水攥得发潮的蓝布卷。布卷一层层打开,露出几张皱巴巴的块票,叠得整整齐齐,不多不少,正好五十块。</p><p class="ql-block">“给她们娘仨……照几张相,”他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睛瞟着院里正晾衣裳的四嫂,“照……照辫子,红头绳也得照得真真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胸前的相机,又补了一句,“像……像墙上那张。”</p><p class="ql-block">我捏着那几张带着他体温的票子,指腹能摸到纸币边缘被磨出的毛糙边儿。那时候五十块钱,够买两袋顶好的化肥,够四哥在田里弯腰撅腚刨上大半个月。他看着我,眼里的光忽明忽暗,像怕被一阵风吹熄了的烛火:“留着……以后好看看。”</p><p class="ql-block">那天下午的日头真好,金晃晃地淌满了整个小院,晒得人骨头缝都发暖。四嫂听我说了缘由,扭头狠狠剜了眼正在劈柴的四哥,嘴角却怎么也抿不住那丝笑意,拉着俩闺女坐到石榴树下。她拿起那把用了十几年的黄杨木梳,给小闺女细细梳辫子,木梳齿划过柔软的发丝,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啃桑叶。大闺女也凑过去,把自己的辫子轻轻搭在娘的膝头,辫梢的红头绳蹭着娘的蓝布裤,那抹红,在秋阳下亮得晃眼。</p><p class="ql-block">四哥蹲在不远处劈柴,斧头起落的节奏明显慢了许多,眼睛却像被线牵着,直往石榴树这边溜。有一下心神不宁,斧头砸偏了,“咚”地砸在硬木墩上,震得他虎口发麻,他也没吭声,只是咧了咧嘴,甩甩手。四嫂看见了,悄悄起身,往他汗湿的手心里塞了块刚出锅、冒着热气的米糕,“慢着点,又没人跟你抢。”四哥接过来,嘿嘿笑着,米糕的甜香混着新劈开的木头清气,在暖洋洋的空气里慢慢洇开。</p><p class="ql-block">我举起“凤凰205”,取景框里的景象渐渐清晰、温暖:四嫂低头给小闺女系头绳时,鬓角有几缕碎发被阳光染成了金丝;小闺女仰着圆脸咯咯笑,辫梢的红头绳调皮地滑到了下巴颏上;大闺女的辫子温顺地垂在胸前,发尾被风吹得有点毛茸茸的。四嫂的短发早就留长了,如今垂到胸口辫子,似乎比当年更粗壮些,沉甸甸地垂着。她每日梳头时,四哥总爱搬个小马扎坐旁边,吧嗒着旱烟,眯着眼,看那丰厚的发辫在她灵巧的手里慢慢成形、归拢。烟圈儿从他嘴里悠悠吐出来,飘到那乌黑的辫梢上,又轻轻散了。有回她抬手擦汗,他会赶紧递过拧干的毛巾;她随口抱怨一句旧木梳涩了头发,他第二天就揣着钱去了镇上,换了把牛角的新梳子回来。</p><p class="ql-block">“咔嚓”,快门声轻得像一片叶子飘落在晒暖的土地上。</p> <p class="ql-block">后来照片洗出来,四哥用厚实的牛皮纸仔仔细细包了三层,珍而重之地藏进了樟木箱的最底下。有回我去他家借筛子,正撞见他偷偷翻出来看。他粗糙的手指头在照片上慢慢摩挲,从四嫂垂到胸口的辫梢,摸到闺女们鲜艳的红头绳,眼眶悄悄红了,像秋后被霜打透的柿子。他的目光,有时会越过手中的照片,瞥一眼墙上那张第一次拍的彩色照片——那是他心中辫子最盛时的模样。</p><p class="ql-block">“留着,”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小心翼翼地把照片重新包好,“等她们都嫁了人,飞走了……还能看看她们现在的模样,看看……”</p><p class="ql-block">樟木箱盖轻轻合上,发出轻微的“咔嗒”一声,像是把流转光阴里所有的甜,都细细密密地锁进了那几道乌黑长辫的影子里。风从老樟树茂密的叶间筛下来,拂过院里晾晒的衣裳,也拂过四嫂肩头垂着的、重新丰盈起来的长辫。辫梢那截红头绳,在微风里轻轻晃动着,像一小簇跳动的、暖融融的火苗,温热着这寻常日子里一粥一饭、一朝一暮的绵长岁月,也温热着四哥心底,那幅永不褪色的爱情图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