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木寺记--川陇之间，一场雨一场禅

远方和诗

题记：

Day 4：扎尕那 — 郎木寺

2025年8月7日，告别雾霭缭绕的扎尕那，我们怀揣期待，驶向下一站——素有“东方小瑞士”美誉的郎木寺。

郎木寺并非单指一座寺庙，而是一座深具藏地风情的古老小镇。它静卧于海拔3400多米的甘川交界处，群山环抱，河流蜿蜒，诗意、古意与禅意在此完美交融。小镇南部隶属四川若尔盖县，坐落着川北名寺格尔底寺；北部则归于甘肃甘南碌曲县，拥有赛赤寺及晒佛台、白塔、天葬台等独特人文景观。

两座古寺隔溪相望，青山倚着蓝天，民居与寺院相依，形成俗世居民与修行僧侣共处共生的独特图景。

郎木寺游吟

By Elephant

晨霭凝幽壑，遥峰入素峦。

风吟岩上草，梵呗寺中坛。

骤雨惊尘梦，残阳染画栏。

浮生原幻影，归处即心安。

　　晨雾，宛如一袭素绡，轻柔地垂悬于扎尕那那嶙峋的崖顶之上。我们似一群怀揣着虔诚的朝圣者，踩着带露的苔痕启程。车子悠悠驶出峡谷，莽莽草原骤然铺展，恍若一叶轻舟，方才挣脱了怒浪狂涛的无情束缚，倏然间跌入那青碧色的寂静之海。

　　草浪以大地低语般的韵律翻涌，墨绿洪流漫过视线，将天地浸染成纯粹的生命原色。远山如凝固的苍青巨涛横卧天际，沉静中蛰伏着洪荒之力。碧毯迤逦处，藏羊如蒲公英的絮团，在悠长时光里缓缓漂移。风掠过草茎，簌簌声里藏着泥土与荒原的亘古密约。

　　正午抵达时，白龙江正以一道清瘦水痕切割尘世。左岸四川格尔底寺的朱墙斑驳，古铜经筒如捻动光阴的佛珠；右岸甘肃赛赤寺的金顶灼目，飞檐刺破澄空，铜铃摇碎长风。不过二三米溪流，竟成天地分野——左岸似褪色唐卡，古拙苍茫；右岸如初生旭日，庄严璀璨。五色经幡翻飞间，完成阴阳两极的神性和解。

　　溯溪入纳摩峡谷，踏石而行。白龙江初源自岩隙渗出，泠泠成涧。不足两丈的浅流竟以帝王之名奔涌，细浪推搡如稚童赴约。足下卵石圆润如封存的舍利，经千年流水抚触，裹着青苔静卧河床。拾起一枚映日细看，石英脉络间蜿蜒水的指纹，斑驳肌理中烙印风的掌印——每道纹路都是大地的密语，诉说冰川退却时遗落的史诗。

　　峡谷入口峭壁如遭巨斧劈裂，岩层倾颓刺向天际。赭红石色似凝固的血脉，青灰页岩嵌于断层，若天神打翻的调色盘，泼就混沌初开的莽荒底色。崖顶经幡猎猎，岩壁上六字真言与佛像彩绘若隐若现。愈往深处，山势愈奇：石峰或如怒目金刚戟指苍穹，或似垂首菩萨合十冥想，更有怪石化作苍鹰展翅、猛虎蜷卧，光影流转间，恍若随时抖落尘灰，重归生灵之列。

　　立于峡谷腹地仰观，危崖欲倾令人屏息；登高回望，群峰俯首拱卫谷底溪流。山体亘古伫立，看尽喇嘛红衣掠过石径、旅人足印没于浅溪，连天葬台的鹰鹫亦不过是肩头过客。飞鸟剪影没入岩壁褶皱时，方知永恒不过是山石静观红尘流转的一声长叹。

　　越往深处，时光越显黏稠，呼吸都轻缓如叩拜，生怕惊扰崖壁间的山灵。崖畔野花悄然绽放，紫菀举着碎星，金露梅托着凝露的小太阳，它们不争不鸣，只用存在宣示禅意——生命原无需喧哗，静守即是永恒的修行。

　　草甸豁然开阔处，绿潮泼天漫地。土拨鼠自洞窟探头，灰褐皮毛泛着釉光，圆耳如贝，爪尖微翘如半开的莲花。它们支棱后腿端坐，黑曜石眸子映着流云，俨然披毛裘的沉思者。投以饼干时，前爪合十似作揖，齿啮脆响如叩木鱼，旋即衔着珍馐疾遁，唯留草茎轻颤，像谁在风中摇着经筒。

　　远处游人彩衣如星，笑语惊起碧波微澜；马群垂首咀嚼时光，鬃毛在风里晕染墨痕；最意外是一群喇嘛，绛红僧袍在绿草地上格外醒目，他们席地削制树枝，备着祭祀天神的用品。原来真正的信仰不在经幡喧响，而在脊梁承负的日影、泥土亲吻的衣痕，是与草木共生的寻常。

　　骤雨突至，似天穹倾覆，雨点如万箭齐发。草叶翻白似挣扎的鸥鸟，岩壁呜咽吞吐水帘，溪水由澄澈转浑黄，奔涌如怒龙咆哮。游人四散藏匿，笑骂声混着雨吼，竟成峡谷最野性的诵经。这场暴雨撕开“绿野仙踪”的幻象，袒露出自然亘古的威严：所谓秘境，从不容人狎近。

　　重返峡谷口时，骤雨恰在梵音将起时停歇。寺檐水珠断续叩阶，如梵呗在青苔上低徊。我裤鞋尽湿，折返旅舍更衣，推窗又见暴雨倾盆，万千银箭贯穿天地，山峦晕作水墨青黛，方悟此乃天神为山河洗礼。申时将尽，云层裂处，一束金光骤然抚过，赛赤寺鎏金宝顶熔出煌煌神性轮廓，如涅槃凤凰于雾霭中初展翎羽。

　　我们跨过白龙江桥，走向这座1748年由甘丹寺法台坚赞桑盖所创的古刹--赛赤寺。在郎木寺镇北侧宁静的山坡上，赛赤寺的殿宇群仿佛自然生长于天地间，又似章吉山用金线织就的袈裟。雨霁时，镀金殿顶浮现，金色光芒洒向白龙江畔河谷，那是十八世纪活佛坚赞桑盖播下的佛光，历经岁月，依然照亮虔诚灵魂。

　　山门是第一道结界。厚重木门包覆铁皮，錾刻的梵文与瑞兽已被风霜磨得圆融。高槛没膝，需躬身抬步——身体先于灵魂完成微小的朝拜。门内石阶被信徒足底摩挲了数百载，光滑如镜，凹陷处盛满时光的脂膏。两侧暗红转经筒森然罗列，铜顶在日光下跳着细碎金斑。指尖拂过，冰凉筒身嗡鸣旋转，木轴吱呀如大地的腹语。

　　石阶尽头，青石辩经场豁然铺展。虬枝古松如盖，筛下碎金。场院开阔却令人屏息，石板地被无数僧鞋踏得温润如玉，中央空置石座原是法台的席位。虽然无缘亲眼目睹宏大的辩经场景，但能想象红衣翻飞时，诘问击掌如潮，松涛应和间，这石坪便成了智慧交锋的坛城。

　　辩经场北，大经堂的巨影巍然压来。青石殿基厚重如山，粉垩白墙纯净耀目。最摄魄的是金顶——整片铜胎鎏金在高原日光下，如熔化的赤金熊熊燃烧。檐角高挑似鹏鸟展翼，尖端缀着法轮、金鹿与火焰宝珠，凝固的金属竟被信仰赋予飞翔的姿态。殿门沉重，门楣堆叠的彩绘堆绣里，诸佛、菩萨、飞天在朱砂、石青与泥金中升腾，线条盘曲如虬根，色彩沉郁似凝固的血。

　　大经堂后踞高处的金瓦殿，轮廓更为峭拔。通体裹着厚实的鎏金铜瓦，宛若纯金铸就的山峰。殿前石阶陡峭，需敛息垂首而上，殿门低矮，入内必须躬身——建筑本身已成神圣的仪轨。殿内静穆如深海，唯闻血脉奔流，中央赛赤活佛的灵塔银胎錾满莲瓣、金刚杵、祥云与真言，镶嵌的珊瑚、绿松石、蜜蜡在幽微灯火下流转着内敛宝光。塔尖直刺藻井深处的虚无，此处寂静却似有磅礴吸力，将心神牢牢吸附于不朽的庄严。

　　寺院的血脉在赭红僧舍间流淌，它们如密集蜂巢谦卑簇拥主殿，木窗棂被酥油熏成墨黑。散布其间的学院里，闻思庄重，医理盈溢草药清苦，印经弥漫墨香与木板潮润——朴拙砖木默默织就信仰传承的经纬。

　　登临左侧山坡观景台，整座寺院尽收眼底。白墙如哈达披挂赭红山崖，金顶高低错落，在骄阳下熔金般流淌，与对岸格尔底寺的银顶交辉成一幅金声玉振的旷古长卷。五彩风马旗鼓荡翻飞，印满经文的布帛如万千祈愿挣脱凡尘，向湛蓝虚空奋力飞扬。山崖、金顶、银顶、风马、苍穹——万象在此凝结成立体曼荼罗，将密宗玄奥宇宙图景永恒镌刻。

　　暮色熔尽赛赤寺金顶最后一缕赤金，岩隙吞没飞鸟最终的羽影。吸吮风霜的白墙、熔铸虔诚的金顶、凹陷体温的阶石，此刻皆凝作信仰的舍利——它们以时光为泥灰，将无数匍匐的身躯锻造成精神的基座。大峡谷如大地摊开的经卷，顽石说法，苔花参禅，岩隙是叩问永恒的窄门。

　　归途行囊空瘪，真正的收获已沉入血脉——非风干的松果或定格的影像，而是灵魂被神性濯洗后的澄澈。恰如《庄子》所言：“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行旅的真义正是让心灵在云水跋涉中积蓄浩瀚，终能承载生命本真的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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