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电森林

兰若寺DE妖医

<p class="ql-block">夏末时节,城市中的暑热仿佛浓稠的汤药,粘滞地包裹着每一寸皮肤。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与药味混合一处,难解难分地弥漫在空气里,无休无止地钻入鼻腔。白大褂们穿梭于拥挤的走廊,各种脚步匆匆,却只如游走在一种无形而巨大的沉闷之中。恰逢第八个中国医师节临近,院领导们商议着组织医生们到平凉麻武森林中去,亲近山水,暂避尘嚣。</p><p class="ql-block">娇阳正暖,我们便启程了。一路盘桓而上,城市被抛得越来越远,渐次模糊。当眼帘驶入麻武,清凉气息便如久旱后初逢的甘霖,骤然扑向车内,那清凉是沁骨的,也是沁心的。车窗两侧,层峦叠嶂的深绿缓缓铺开,山风裹挟着秋粮、青草与泥土的清气,源源不绝地吹入肺腑,洗刷着被药味长久浸泡的感官。过了乡政府进入岔道,绿意浓稠得快要滴落下来,每一口呼吸都似饮下清冽的泉水,直沁心脾。我摇下车窗,贪婪地吸吮着这清凉气息,顿觉城市里积郁的暑热与心头的重压,如同解冻的冰块,丝丝缕缕消融在满山遍野的碧绿里了。</p> <p class="ql-block">车子停在城子村,韩院长的老宅隐于一片浓荫之下,几株果树高过屋檐,枝叶繁茂交错,树影婆娑,织成一张硕大的绿网,枝叶筛下无数细碎的光斑在青石板上跳动,如同大地隐秘的心跳。村子里的老瓦房安然卧在千年旱柳树的树荫里,古朴幽静,仿佛时间在此处放缓了脚步,将世事纷扰轻轻推开,悠悠然沉入了梦乡——那梦,只属于山野的安稳与宁静,那梦,属于大隐山与崆峒山的暧昧,那梦,深藏着一千年的驼铃。</p><p class="ql-block">不多时,嫂子早已备好活络面。面汤清澈见底,汤里浮动着油花,面条柔韧筋道,麦香裹着井水的清冽,从舌尖直抵胃囊深处,一股热腾腾的暖流便蔓延开来。大家吃得酣畅淋漓,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脸上也浮起久违的红晕。大家相互对望,眼睛深处,都映出了对方脸上轻松的笑意。这寻常人家的味道,无声无息地熨帖了那些被医院时常的外卖和无影灯所雕琢过的味蕾。这碗面里,盛满的哪里只是粮食?分明是院墙之外,久违的人间烟火气,是生命原本该有的温热与绵长。</p> <p class="ql-block">饭毕稍歇,大家在村委会集中给村民进行义诊活动,村里人不多,有人是从城里返回村里,专门让名医瞧病的,有些老人蜷缩着身躯,骨节突兀的手如枯枝般伸出;有的倚着门框,浑浊的眼睛里沉淀着被病痛反复浸透的疲惫。大家蹲下身子,以指叩击,凝神倾听,用目光与言语细细探问,一如平日里在诊室中那般专注。医者仁心,在低矮的瓦檐下,在病痛的身躯旁,那专注而温煦的目光,便是无声的誓言。剩下一部分人员穿过村里曲折幽静的小巷。阳光斜斜地洒在旧墙上,斑驳的光影里,映照着陈年的痕迹。湫池的草坡上,大家争着拍照,肆意让干枯的内心滴水几滴大隐山深处的清流。</p> <p class="ql-block">我也专注地听着一位老人的诉说,他双眉微蹙,嘴唇紧抿,脸上刻着难以言喻的凝重。那神情,分明是在诊室里面对疑难病症时才会有的凝重专注——医者的心,原来早已长成了树根的模样,一旦触到泥土,便本能地向下扎去,竭力汲取生命的艰难与痛楚。我们中一位医生上前,习惯性地将听诊器按在老人胸前——听诊器悬在空中,显出片刻犹豫的静默;随后,那熟悉的金属圆盘,终是轻轻落向了老人瘦骨嶙峋的胸膛。那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薄霜,仿佛怕惊扰了老人体内残存无几的微弱生机。老人胸腔里传来微弱而遥远的心跳,如风里残烛。医生凝神听着,眉头微蹙,又缓缓舒展开来,没有开方,也未施药,却低声细语地嘱咐起饮食起居。这片刻的静听与言语,竟比任何精密器械更显神效,老人眼里的光似乎更亮了些,那光亮不来自治愈的许诺,倒更像是荒芜心田里,终于等来了渴望已久的甘霖降落。</p><p class="ql-block">此情此景,我心中不禁怦然震动。原来医者仁心,并非只生发于无菌病房的严肃洁白之中,其根须更深扎于这含辛茹苦的人间土壤里。当我们从职业身份的重甲中暂时脱身,以赤裸的悲悯之心贴近病苦时,那被职业磨蚀得近乎麻木的医者本真,反而在朴素的同情里重新映照出原本的光辉。那老人眼中微弱的光,不正是医者之魂于尘世疾苦里再次被擦亮的回响么?此刻,我们竟意外地在自己职业的源头活水边,认出了久违的倒影。</p> <p class="ql-block">午后,山野间的活动才真正进入高潮。我们本打算寻林中一处平坦开阔的地方进行烧烤,但因防火管理要求,十万沟是不能走水的,只能将就一下,最后大家好在韩院长老宅支起烧烤炉。木炭噼啪燃烧起来,腾起青烟,袅袅地融入林间湿润的空气里。医生们各司其职,女医生们麻利地将鲜肉蔬菜穿在签子上,灵巧的手指翻飞如蝶;男医生们则围在炉火旁,翻转着肉串,炭火映红了一张张平日严肃的面庞。肉串在火焰上方滋滋作响,油滴落入炭火,腾起小小的火苗。香气如同活泼的精灵,在林木之间恣意穿行,勾引着所有人的食欲,也悄悄融化着平日里被职业铠甲包裹的坚硬外壳。此刻,烟熏火燎之间,卸下了身份与矜持,那炉火映照的脸庞上,终于漾开了最真实、最松弛的笑纹。</p> <p class="ql-block">烤肉的间隙,大家围坐一起,随意闲聊,话题终于从病人、病例中挣脱出来,投向清风朗月与家长里短。有人讲起家中小儿的顽皮,有人说起父母年迈的牵挂,还有的感慨时光飞逝,鬓角早已悄然染霜……言语间,平日忙碌于手术台与病房的身影,此刻都还原成了有血有肉、有忧有喜的普通人。炉火温暖地舔舐着暮色渐浓的山林,映照着每一张卸下心防的脸。话语间流淌着对生活的体悟,平日里在诊室与病房之间奔波的灵魂,此刻在松涛与炭火的低语里,才终于寻到了片刻安放的位置——原来彼此的心,在远离病历与处方之后,竟能如此贴近,如此温热地共振。</p><p class="ql-block">待得夕阳西沉,倦鸟归林,我们收拾妥当,踏上归程。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盘旋而下,回望暮色中的麻武。晚霞为群山镀上金边,森林在光影的推移中愈发沉静深邃,宛如一幅正在缓缓卷起的巨画。森林深处,墨绿重重叠叠,犹如一册沉甸甸的古老病历,层层页页,写满了生命的幽深与坚韧。</p> <p class="ql-block">归途的车厢里,炭火熏燎的气息尚未散尽,我闭上眼,麻武的山影树声,乡亲们浑浊眼神里那一点微弱的感激光亮,还有同事们在烟火中舒展开的眉宇,交织成一幅无声的画卷,在心头反复浮现。韩院长老家果树的浓荫,瓦房的清寂,嫂子的活络面,炭火炙烤下肉串的滋滋声响……种种声音画面,皆如清凉溪流,静静冲刷着心灵深处职业积年沉淀下的厚厚尘埃。</p><p class="ql-block">车子驶入灯火渐次亮起的城市,窗外光影流动。我忽然了悟:原来真正的清凉秘境,并非仅仅是山野林泉的馈赠。它更在于,当医者俯身贴近大地上的病痛时,那白大褂之下,依然跳动着如森林般蓬勃而鲜活的心脏——纵使沾满尘埃,这心脏亦能在人间病苦的幽谷中,不停歇地搏动,搏动,它每一次搏动,都回应着大地深处传来的古老呼唤:那是对生命恒久不息的支撑与抚慰。</p> <p class="ql-block">回到医院,日常的秩序与责任重新围拢上来。然而我明白,麻武森林的浓荫与溪涧的清凉,特别是炉火映照下彼此眼中重新燃起的理解与亮光,已如柔韧的藤蔓,悄然缠绕进我们职业生命的年轮里。那山野的气息与炉火的温度,并非虚幻的安慰;它们已沉淀为一种内在的韧度,足以在日后漫长而布满荆棘的医途上,支撑我们更沉稳地呼吸,更坚韧地跋涉。</p><p class="ql-block">当职业的圣洁之光被层层繁冗遮蔽之时,我们竟在麻武的山水之间,在城子村低矮的屋檐下,重新找到了“德馨于行”的朴素真义——它并不悬浮于虚空高论,而恰是融入每一次俯身倾听病痛时的谦卑,每一次伸出援手时的笃定。炉火终将熄灭,森林也留在身后,但山野赠予医者心灵的脉息却长存:我们既承托着生命重担,便更须深深扎根于这烟火人间的大地;唯有如此,方能在救死扶伤的无尽长路上,守护住那最初一点未曾熄灭的温热,让“技精于勤”的寒刃,始终包裹着仁心温润的光芒。</p><p class="ql-block">医者之路,从来是负重攀登的险峰,德馨于行,技精于勤——这是悬于头顶的北斗,亦是勒进肩胛的纤绳。然而今日,在这清凉的山林秘境中,我听见了另一种回响:当穿林而过的山风拂过耳畔,当炉火映亮彼此不再设防的笑脸,当医者俯身倾听病痛的声音,仿佛自己也成为了森林的一部分。那森林中的松涛阵阵,又何尝不是大地雄浑的心电图?群山默然,却以年轮的褶皱,记录着医者每一次脉搏的起伏与灵魂的震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