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希冀萌生</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1977年3月,春寒料峭,春夜漫长。凛冽的北风像锋利刀子,刮过闽东山乡,发出尖利的呼啸。灶膛里的柴火明明灭灭,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沉重,这是深入骨髓的物质匮乏的沉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晚餐后家人坐在昏黄的光晕下,母亲十分正式地说,今年要做一件事。我问做什么,母亲说邻村有人养鸭子挣钱,我们家也要养!母亲的话像黑暗中骤然迸出的一粒火星,瞬间灼亮了我整个脑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母亲接着问:“你们行吗?”我目光扫过墙角两只空荡荡的鸡笼。一个念头:养鸭!养一群能下蛋、能抱窝、能繁衍壮大的鸭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这微弱的星火迅速燃起,烧得我胸口隐隐发烫。鸭子的水陆双栖,它们能从收割后的水田里,从沟渠河汊中,自己啄小鱼小虾、遗落的谷粒而迅速成长,不到八个月就能下蛋。这是老天爷给勤快人留的活路。这念头一闪,就再难遏制。</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夜间,我满脑子都是家里要养鸭的事,但现在买六十只鸭苗要一百元!那个年代壮劳力在生产队苦熬一年,年底能挣的钱,不过三百元。而这百多元,是压在我心头的一座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第二天早上,父亲上街开店前,我对他说:“家里要养鸭子,孵蛋生小鸭,事我来做。”父亲有点惊讶,说:“养鸭子有风险,也很辛苦劳累,要想清楚了,我家从没养过,恐怕会很麻烦的,累及全家。”</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小鸭买来了</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我说:“再苦再累我都不怕,农忙时两个妹妹和二个哥哥帮忙,农闲时我一人就行了。现在主要是先准备一百元买鸭苗,我不够钱。”爹听后就从内衣取出十张十元给了我。我攥着这笔带着体温的“巨款”,很兴奋很激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我像揣着一团火,当天和母亲急忙赶往几里外的鸭市。集市喧腾,鸭苗特有的“呷呷”声此起彼伏。母亲蹲在箩筐边,仔细筛选着:要精神头足、绒毛蓬松干燥、小脚蹼鲜亮有力、叫声清亮的。半小时后六十只毛茸茸、黄灿灿的小生命,挤满了两个特制的竹编鸭笼。付钱时,指尖的抖动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一种心情的沉重——我挑起的,是全家沉甸甸的希望。</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归途很短,我更感责任重大。扁担压在肩上,两头鸭笼随着步伐有节奏地晃动。小鸭们不安地叫着,细嫩的“呷呷”声,是担子上最动听的旋律,也是压在我心头最甜蜜的负荷。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田间小路上,走向几分模糊却必须抵达的明天。</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精心饲养</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从此,我的日子被切割成两半。一半属于生产队,和乡亲们一起披星戴月种田刨食;另一半,则完完全全属于这群蹒跚学步的小精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鸭棚就在后书院外后院(我家大厝四落:一、大厅堂,二、后厅堂,三、后书院,四、后院)楼下,用旧木板和稻草搭成的窝棚低矮而简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晨曦微露,鸭棚的门一开,小家伙们便像一股涌动的黄色小“溪流”,“呷呷”叫着冲出来,穿过后书院,挺进大厅,奔向大门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我得眼疾手快,用细竹竿小心地拢住它们,引导向村边已经解冻的浅水塘。它们试探着把小蹼踏入冰凉的水中,很快便如鱼得水,欢快地扎猛子、梳理绒毛。这是它们认识世界的第一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傍晚归巢,我得仔细清点数目,一只也不能少。有一只小鸭似乎格外孱弱,总是落在队伍后面。我把它单独捧起,发现它脚蹼有些红肿。母亲翻出珍藏的一点茶油,我轻轻地为它涂抹。夜晚,它蜷缩着,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临时用稻草围出的小窝里,我守着它,听着它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心头那根紧绷的弦才稍稍放松。</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多少个深夜,我提着昏暗的马灯钻进棚里,屏息凝神,侧耳倾听棚内的动静。那轻微的“窸窣”声、安稳的呼吸声,是世上最动听的安眠曲。若是听到一声异常的惊叫或扑腾,我的心立刻会提到嗓子眼,毫不犹豫地翻身起来查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四个多月的日日夜夜:春寒时牵挂着小鸭的保暖,夏夜蚊虫肆虐,围着鸭群嗡嗡作响,我点燃晒干的艾草,辛辣的烟雾在棚内弥漫,既驱赶了蚊虫,也熏得我自己眼泪直流。火光映着我年轻却写满操劳的脸庞,守着这群脆弱的希望,一夜又一夜。</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2px;">鸭子长大了</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夏收的镰刀挥过,小鸭突然长大了很多,体型壮硕了。熬过两个月的酷夏,秋收季节如约而至,田野披上了金黄的盛装,没几天,山中梯田裸露出黝黑的泥土和零星的稻茬。风里开始夹带凉意,我的六十只小鸭,在全家倾注了无数心血的照料下,已褪去稚嫩的绒毛,显露出成年鸭健硕的轮廓。它们翅膀上的硬羽日渐丰满,胸脯也鼓胀起来,那是生命走向成熟、孕育希望的标志。丰收的田野,对鸭子而言,是敞开的盛宴殿堂。</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一个念头在我心中愈发清晰:不能把它们圈养在日渐局促的村边了,也不能总去水库,因为水库水深根本没有食物。必须为它们,也为自己,开辟一个广阔的、不受干扰的场所。我的目光投向离家五公里外桐溪那片群山环绕的梯田与谷地。那里现在有属于我们生产队刚收割完的大片水田,田埂边沟渠纵横,更重要的是,四周两公里内荒无人烟,只有风声鸟语,是天然的放养天堂。</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2px;">建造鸭屋</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决心已定,便立刻行动。趁着生产队收工后的傍晚,我扛起柴刀和绳索,独自进山。选址在龙岗厝坪仔一片背风向阳的缓坡上,紧挨着的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砍伐手臂粗的毛竹做骨架,割来成捆成捆韧性十足的金黄色茅草做屋顶。不用图纸,全凭心中一股韧劲和对这群鸭子的责任。手掌很快被粗糙的竹篾和锋利的茅草边缘割出一道道血口,汗水流进伤口,火辣辣地疼。但看着“房梁”架起,其余支柱一点点立起,一个能遮风避雨的雏形逐渐显现,所有的疲惫和疼痛似乎都被山风吹散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仅仅一天,一座约莫五平方米、低矮却结实的茅草屋,像一颗倔强的“蘑菇”,悄然出现在寂静的山坡梯田上。</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这座小小的茅屋,是我匠心独运的空间杰作。屋中央,用粗壮的木杆和厚实的木板,搭起了一个离地约一米高的“空中楼阁”——这就是我的床铺。我在“楼阁”上方挂了一盏油灯,夜间昏黄的灯光下我可以看《三国演义》等书籍。床板下方,用竹篾精心编成牢固的网格,再铺上厚厚的干燥松软的稻草,便成了鸭群温暖舒适的夜间栖所。人睡其上,鸭栖其下,呼吸相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每当夜深人静,身下便会传来鸭子们熟睡时轻微的“咕噜”声,间或有一两声梦呓般的“呷”叫,还有它们挪动身体时,羽毛与稻草摩擦发出的“沙沙”细响。这声音,起初是令人难以安眠的噪音,但很快,它们便成了最熟悉、最令人心安的摇篮曲。我知道,它们在,希望就在。偶尔,鸭子排泄物的浓烈气味会透过床板的缝隙蒸腾上来,混合着稻草的干香和泥土的潮气,构成一种奇特而真实的山野生活气息。</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快乐的鸭子</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每天黎明的第一缕天光还未完全驱散山谷的薄雾,茅屋那扇简陋的柴扉便“吱呀”一声打开了。早已在床下焦躁踱步、引颈张望的鸭群,立刻像听到了冲锋的号角,“呷呷”欢叫着,如同开闸的潮水,争先恐后地涌出小小的栅栏门。它们扑扇着翅膀,迈着稳健有力的步伐,浩浩荡荡地冲向龙岗山下那片刚刚收完稻谷,还弥漫着泥土与稻茬芬芳的广阔水田。那气势,俨然一支训练有素、奔向战场的军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目送鸭群消失在田埂尽头,我的一天正式拉开序幕。肩上扛着沉重的柴刀和绳索,我转身向高处的赤美岗进发。山里的柴禾资源丰富,但路途崎岖。寻找那些枯死的、或者被风吹折的树枝,挥刀砍下,再用绳索捆扎结实。一担担沉甸甸的柴禾,从陡峭的山坡上艰难地挑回茅屋前的小平地。将它们整齐地垒砌起来,如同筑起一道坚实的壁垒,在秋阳下曝晒。这些柴禾,是茅屋度过即将到来寒冬的保障,灶膛里跳跃的火焰,将驱散长夜的寒寂。</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经常地我得赶回队里收割稻谷,这时,把鸭群暂时托付给这片它们已熟悉的山野,只好让二哥来帮着看管鸭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在队里,挥舞镰刀,将沉甸甸的稻穗割下;踩着古老的打谷机,让金黄的谷粒欢快地蹦跳出来。长时间弯着腰弓着步,忍受着腰背酸痛的折磨。每一个工分,都是换取口粮的凭证,都是支撑这个小小养鸭副业不至于倾覆的基石。</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2px;">食物丰足</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黄昏时分,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桐溪山野,远远望见夕阳金色的余晖洒满稻田,我的鸭群正心满意足地、摇摇摆摆地踏上回巢的路上。它们扁平的喙囊鼓鼓的,那是从泥土里、从水洼中自己觅得的活食——被农人遗漏的谷粒、藏在稻茬根部的螺蛳、泥水里惊慌逃窜的小鱼小虾……看到它们饱食后安然归来的身影,身体的疲惫仿佛瞬间被山涧清冽的溪水洗去大半。</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山中的日子是充实而劳累,是与自然对话的静默修行。时光在山林的静默与劳作的辛苦中悄然流逝。六十多个日夜的滋养,山野的馈赠和我的守护,终于在那群鸭子身上刻下了成熟的印记。</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茁壮成长</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鸭们”的身形愈发健硕丰满,羽毛在秋阳下泛着健康的光泽,走起路来沉稳有力,叫声也愈发洪亮。最显著的变化,是它们的行为——母鸭们开始变得有些焦躁,常常在茅屋附近用扁平的喙拨拉着稻草,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或者长时间地蹲伏在某个角落,发出一种低沉而持续的“咕咕”声。</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下蛋了</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有一天我惊喜地在它们惯常休憩的稻草窝里,摸到一枚还带着温热、青白色外壳的鸭蛋!那温润的触感,像一股微弱的电流,瞬间传遍我的全身。下蛋了!它们真的开始下蛋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这消息飞越了五公里的山路,传回了家中。母亲托小妹捎来口信,话语里是藏不住的欣喜:“蛋是好兆头!窝里有蛋,心里才安!”这朴实的乡谚,道尽了庄稼人最深切的期盼。又十多天有过去了,看着茅屋角落那几个陶罐里渐渐积累起来的几百枚青白色鸭蛋,我决定趁着天还黑把这些蛋先送回家。</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两个月前我和二哥挑着鸭笼进山的,而此刻,我面对的是一群羽翼丰满、即将成为真正“摇钱树”的生灵。挑,是万万不可能了。唯一的办法,是像传说中的牧鸭人一样,把它们赶回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这念头让我既兴奋又忐忑。我开始有意识地训练它们。清晨出栏,我不再只是打开栅栏,而是拿起那根磨得光滑的细长竹竿——我的指挥棒,站在鸭群前方,发出特定的呼唤声,引导它们朝我期望的方向前进。傍晚归巢,我也刻意走在前面,用竹竿和声音提示方向。起初,它们懵懂、散漫,时常偏离路线,需要我不断跑前跑后地驱赶归拢。但鸭子的灵性超乎我的想象。</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鸭群回“家”</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又过了几天了,我对母亲说鸭们要回家了,而这时,两个哥哥两个妹妹都出远门挣钱了,58岁的母亲语气坚定地说:“我可以赶鸭回家。”那天中午走了五公里的山路到桐溪赤美岗,她还是精神抖擞地坚持帮我赶回鸭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天空是澄澈的秋蓝,我最后一次仔细检查了那座承载了艰辛与希望的小茅屋,确认灶火已完全熄灭。然后,深吸一口山里清冽的空气,拿起了那根浸润了汗水和时光的竹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走喽,回家!”一声清亮的吆喝在山间回荡,我庄重地用竹竿在空中划出一个清晰的弧度,指向山下村庄的方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鸭群竟然出现了奇妙的变化:领头的几只健壮公鸭,率先昂起头,转向我指示的方向,发出响亮的“呷”声,仿佛在传达指令。后面的鸭群仿佛接收到了信号,开始自觉地调整队形,毫不犹豫地迈开步子。</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整个鸭群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迅速而有序地汇成一股流动的灰褐色“溪流”,跟随着领头鸭,沿着蜿蜒曲折盘旋的山路,摇摆着、欢叫着,浩浩荡荡地向山下进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它们似乎真的开始理解那根竹竿的指向和我的声音所代表的含义。一种无形的默契,在人与鸭之间悄然建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它们步履稳健,队伍虽然庞大却不散乱,偶尔有几只贪恋路边水洼的小家伙想离队,我只需用竹竿在它前方的地面轻轻一点,再配合一声短促的吆喝,它便立刻“呷”地一声,小跑着归队。半年多朝夕相处的苦乐与共,无数次清晨黄昏的指引与呼唤,此刻都化作了脚下这条蜿蜒山路上的信任与默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五公里的归程,竟比想象中顺利得多。当熟悉的村庄轮廓在视野中清晰起来,我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这支浩浩荡荡、秩序井然的“灰褐色军团”,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涌上心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鸭群回“家”路程:厝坪仔—刣龙岗—墓头墘—狮墓垅—淡甘亭—泉水湾—前头岗—狗勒—猪肝山—湍漈路口—新镇环—金鸡孵蛋—砶粉窟—田螺旋—风扇岗—下坪仔—张家垅—山宅顶</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鸭群归家的景象,成了罗洋村里多年未见的奇观。有几个大人站在路边看热闹,孩子们兴奋地追着鸭群跑,大人们则啧啧称奇:“了不得!真把鸭子当兵带回来了!”“瞧瞧这阵势,跟赶羊似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慈爱的父亲站在家门口等着我和母亲“送鸭们”回家,脸上第一次因为我养鸭这件事,露出了由衷的、舒展的笑容。回到家的母亲更是忙不迭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撒着米糠和碎菜叶的食槽,招呼着这群凯旋的“功臣”。</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孵化繁育</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最艰巨的任务才刚刚开始——孵化和繁育。没想到母亲是此中高手。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青白光滑的鸭蛋收集起来,挑出品相最完美的,用微湿的软布轻轻擦拭干净。家里那个闲置多年、用黄泥和稻草精心糊成的老式孵缸被郑重其事地请了出来,安置在灶房最避风温暖的一角。孵缸底部铺上干净松软的旧棉絮,鸭蛋被母亲像安放珍宝一样,一枚枚稳稳地、间隔均匀地摆放好。上面再覆盖一层薄薄的、温暖的旧棉絮。孵化的核心,是温度。</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不知道母亲从哪里翻出一个瘪肚子的旧铜锅,每天烧好温度适宜的温水灌进去,用几层布严密地包裹好,小心地放在鸭蛋中间。这项工作成了母亲的头等大事。每天清晨和傍晚,她必定雷打不动地坐在孵缸旁的小板凳上,双手伸进棉絮下,细致地感受旧铜锅的温度,及时更换温水。她像最耐心的守护者,倾听着蛋壳内无声的变化,用指尖感知着那微弱却蓬勃的生命脉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等待的日子漫长而充满悬疑。全家人说话都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生怕惊扰了缸中沉睡的梦。二十多天后,母亲脸上开始有了笃定的神采。终于,在一个宁静的清晨,母亲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把我们叫到孵缸边:“快听!”</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我们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起初是极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刮擦着内壁。渐渐地,声音清晰起来——“笃、笃、笃”,清脆而执着,仿佛小小的生命在用尽全力叩击着禁锢它的世界。紧接着,一个细小的裂缝出现在一枚蛋壳光滑的表面!裂缝迅速扩大,一个小小的、嫩黄色的、湿漉漉的喙尖奋力地顶了出来!然后,是毛茸茸的小脑袋,带着初生的懵懂与倔强,使劲地向上拱着、挣扎着……“噗”的一声轻响,蛋壳彻底破裂,一只浑身沾满黏液、眼睛乌黑发亮的小雏鸭,跌跌撞撞地滚落出来,发出它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微弱却清亮的“呷”!像点燃了生命的礼炮,紧接着,“笃笃”声此起彼伏,更多的蛋壳开始破裂。一只、两只、三只……无数湿漉漉、毛茸茸的小生命,挣扎着、蠕动着、叫唤着,从破碎的蛋壳中诞生!它们挤在一起,像一团团充满生机的嫩黄色绒球,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光亮的世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母亲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些成功破壳的小家伙,脸上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喜悦。“成了!成了!老天爷开眼啊!”她一遍遍念叨着。父亲则拿着小本子,蹲在一边,神情比当年在县医药公司清点药品更专注,一只一只地数着刚出壳的雏鸭。最终的数字定格了——300枚种蛋,竟有236只小鸭成功破壳而出!孵化率接近八成!这在当时技术落后、全靠经验和运气的农村,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好!好!好啊!”父亲连说三个“好”字,激动得直搓手,脸上的浅浅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小妹更是欢喜得跳了起来,拍着手围着装雏鸭的竹筐转圈。整个小小的农家院,被新生命稚嫩的“呷呷”声和全家人的欢笑声填满。这“呷呷”声这欢笑声,是穿透了漫长困顿岁月阴霾的缕缕灿烂阳光,是汗水浇灌出的希望之花终于绽放的声音。那满筐蠕动的嫩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未来,是沉甸甸的生活里,终于长出的、无比甜美的果实。</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养鸭的艰辛,如同浸透汗水的扁担,日复一日压在肩上。冬日凌晨,呵气成霜,必须咬牙钻出温暖的被窝,铲除鸭棚里冻得有点硬的粪便,再铺上干燥的稻草。夏日炎炎,蚊虫肆虐如乌云,蹲守在闷热的鸭棚里点燃呛人的艾草驱蚊,常常被熏得涕泪横流。配饲料更是精打细算的艺术,稻糠、麸皮、切碎的野菜、水塘里捞来的浮萍,如何搭配才能既让鸭子营养充足又不至于成本过高,需要日日琢磨。每当累得直不起腰时,看着鸭群健壮的身影和母亲从窝里摸出的一枚枚温热的鸭蛋,那沉甸甸的收获感,便是最好的慰藉。</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挣钱了</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当第一篮鸭蛋换成带着油墨香的钞票时,我不禁万分激动。除去购买饲料、修缮鸭棚的开销,结余的数字让全家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半年多的辛劳,竟然抵得上在生产队辛苦劳作两年的工分收入!这实实在在的收益,激起了全家人更高的热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二哥更主动地包揽了许多的重活,劈柴、挑水、加固鸭棚;母亲则把孵化育雏的技术发挥到了极致,她甚至摸索出用温水调节不同孵化阶段温度的小窍门,雏鸭的成活率越来越高;21岁妹妹和18岁的小妹也成了主力,有空挎着小篮子,漫山遍野地寻找鲜嫩的鸭舌草、马齿苋。养鸭,早就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孤军奋战,它像一条坚韧的纽带,将全家人的心力和希望紧紧拧在了一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冬去春来,门前的溪水再次欢快流淌。我的鸭群,经历了寒冬的考验和春天的繁衍,规模已远超最初的六十只。新生的雏鸭在母鸭的带领下,摇摇摆摆地走向田野,嫩黄的绒毛在春光里闪闪发亮。它们汇入前辈的队伍,如同一股更加汹涌澎湃的、充满生机的金色浪潮,奔向新翻耕的、散发着泥土芬芳的水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一天傍晚,暮色四合,一家人正围坐在厅堂里,就着最后的天光,分拣着白天捡回的鸭蛋。蛋壳温润光滑,在竹筐里堆成小山。突然,挂在后书院梁柱上的广播喇叭,清晰而激动的声音穿透了薄暮,响彻了整个村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全会决定把全党工作的着重点和全国人民的注意力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全会认为,</span><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社员自留地、家庭副业是社会主义经济的必要补充部分</b><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任何人不得乱加干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广播里的声音还在继续,激昂地宣告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启。</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我静静地站在鸭群旁,目光掠过院中这熟悉的一切:那群在暮色四合中安然归巢、发出满足“呷呷”声的鸭子。它们金色的羽毛在最后一抹天光里,依然闪烁着温暖而充满力量的光泽。远处广播的声音还在村庄上空回荡,像春雷滚过沉寂的大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2, 126, 251);">1978年的春天,真的来了。它乘着电波,呼啸着,势不可挡地席卷了这片古老而渴望生机的土地。而我的鸭子们,这群在困苦中倔强生长、用无数枚鸭蛋叩开希望之门的生灵,它们摇摇摆摆、执着前行的蹼印,早已深深烙印在时代的门槛之上,成为那宏大叙事里最微小却最坚韧的注脚——一个崭新的、属于奋斗者的春天,正被无数双勤劳的手和无数颗不甘沉寂的心,奋力驮来。</span></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那年高考,不甘沉寂不认命运的我,考取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0px;">我上学去了,大哥和二哥常年他乡谋生。家里养鸭事情都落在两位妹妹的肩上。</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