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月引东楼》第四章 戏台阴影(下)

雨落山人

<p class="ql-block">第四章 戏台阴影(下)</p><p class="ql-block">戏演到潘金莲和西门庆在楼上苟且,被武大郎撞见那段时,台下的议论声更大了。文月言看见潘金莲隔着窗户,对着西门庆抛媚眼,那眼神黏糊糊的,像村里小河上的浮萍。西门庆的扮演者油头粉面,手里摇着扇子,笑得一脸猥琐。他突然想起自己被二柱子欺负时的样子,想起别人喊他“武大郎”时的嘲笑,想起书里武大郎被踢中胸口、口吐鲜血的描写——那疼,那委屈,那窝囊,好像一下子都钻进了他的骨头缝,让他浑身发抖。</p><p class="ql-block">“她是坏人!”</p><p class="ql-block">一声尖叫突然从人群里炸开,比戏台上的锣鼓声还响。文月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也不知道是怎么爬上戏台的,戏台的木板有点晃,他差点摔倒。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冲到了潘金莲面前,仰着脖子大喊:“你是坏人!你害死了武大郎!”</p><p class="ql-block">台上的演员都愣住了。潘金莲手里的手帕掉在地上,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红胭脂衬得脸色发白,像庙里的泥塑突然活了。扮演西门庆的演员刚要说话,文月言又往前冲了一步,伸手想去撕潘金莲的红绸子衣裳,嘴里喊着:“你这个坏女人!我要打死你!”他的声音因为愤怒变了调,像被踩了尾巴的猫。</p><p class="ql-block">“嘿!哪来的野孩子!”剧团团长从后台冲出来,他是个络腮胡的壮汉,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军褂,胳膊上的肌肉鼓鼓的。他一把揪住文月言的后领,像拎小鸡似的把他提起来。文月言的脚离了地,只能蹬着腿乱踢,鞋都踢掉了一只,露出沾满泥土的脚丫子。</p><p class="ql-block">“放开我!她是坏人!她是潘金莲!”文月言哭喊着,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顺着下巴滴在团长的军褂上,晕开一小片湿痕。</p><p class="ql-block">台下炸开了锅,有人笑,有人骂,有人喊“这孩子疯了”。文月言的母亲王氏正在人群后给演员送开水,听见儿子的声音,手里的水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冒着白气。她拨开人群挤出来,脸吓得惨白,一边给团长鞠躬,一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孩子不懂事,您别跟他计较!他看书看迷了,把戏当真的了!”</p><p class="ql-block">团长把文月言扔给王氏,气呼呼地说:“看好你家孩子!再捣乱就把你们村的戏停了!耽误了宣传任务,你担待得起?”王氏赶紧捂住文月言的嘴,拖着他往台下走。经过二柱子身边时,她听见二柱子喊:“武大郎替他哥报仇啦!”周围的笑声像针一样扎在文月言心上,密密麻麻的疼。</p><p class="ql-block">被拖回家的路上,文月言一直挣扎哭闹。王氏把他按在自家土坯墙根下,扬起手想打,可看着他满脸泪痕和倔强的眼神,手又软了。“你疯了?”王氏的声音带着哭腔,眼角的皱纹里还挂着泪,“那是演戏!是假的!你知不知道差点把戏搅黄了?队长要是怪罪下来,你爹的工作都可能保不住!咱家就指望你爹那点工资过日子呢!”</p><p class="ql-block">“她就是坏人!”文月言梗着脖子喊,眼泪还在往下掉,砸在地上的尘土里,晕开一小片湿痕,“书里写了,她害死了武大郎!你们都看她笑话,你们都跟西门庆一样!”</p><p class="ql-block">王氏愣住了,她知道儿子半年前捡了本旧书,却没想到那书把孩子迷成这样。她叹了口气,蹲下来帮文月言擦眼泪,她的手很粗糙,带着做农活留下的老茧,擦得文月言的脸有点疼。“傻孩子,戏是戏,书是书,不是真的。武大郎是可怜,可你也不能闯戏台啊……”</p><p class="ql-block">“就是真的!”文月言甩开母亲的手,手背抹了把脸,把眼泪和鼻涕抹得满脸都是,“他们都笑我是武大郎,都欺负我!就因为我矮,就因为我没本事!”他越说越委屈,哭声里带着从小到大的憋屈——被二柱子推搡,被同学起绰号,被老师忽视,好像他天生就该被人欺负,就该像书里的武大郎一样窝囊。</p><p class="ql-block">王氏没再说话,只是把他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她的怀里有股烟火气,混合着汗水和皂角的味道,让文月言慢慢平静下来。秋风从胡同口吹进来,卷起地上的落叶,也卷走了戏台上隐约传来的锣鼓声。文月言在母亲怀里哭了很久,直到嗓子哑了,眼泪干了,才慢慢止住哭声。但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变了,像被雨水泡过的种子,悄悄发了芽,带着刺儿。</p><p class="ql-block">傍晚,文月言趁母亲做饭的功夫,溜出了家门。灶房里传来“噼里啪啦”的柴火声和母亲的咳嗽声,他没回头,沿着墙根往村后走。他没去打谷场看剩下的戏,那里的锣鼓声和笑声让他心烦。村后的小路两旁种着杨树,叶子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像谁在跟他说话。</p><p class="ql-block">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色,岸边的芦苇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一群弯腰的老人。他想起戏台上潘金莲的红绸子,想起团长揪着他后领的手,想起二柱子的嘲笑,心里的火气又冒了上来,烧得他喉咙发紧。</p><p class="ql-block">路过一堆修路剩下的碎石时,文月言停下了脚步。碎石堆被太阳晒得发烫,散发着尘土的味道。他蹲下身,从碎石堆里翻出块拳头大的砖头,砖头的棱角被太阳晒得滚烫,表面还沾着干硬的泥土,像块被遗弃的骨头。他把砖头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砸在地上能发出“咚咚”的响声。</p><p class="ql-block">“下次谁再欺负我,我就用砖头砸他!”文月言对着河水小声说,声音还有点哑,带着哭后的沙哑。他想起书里的武大郎,被西门庆踢倒在地时,只会捂着胸口喊“救命”;被潘金莲灌毒药时,只会哭着求饶。他不要做那样的人,他要像武松一样,手里有家伙,能打坏人,谁也不敢欺负。</p><p class="ql-block">他把砖头塞进书包,书包一下子沉了不少,背带勒得肩膀生疼,留下两道红痕。但他觉得踏实,好像那块砖头不是石头,是能给他壮胆的护身符。他摸了摸书包里的砖头,棱角硌着掌心,有点疼,却让他心里的委屈和愤怒慢慢变成了一股狠劲,像冬天冻硬的土地,硬邦邦的。</p><p class="ql-block">往家走的路上,他碰见了二柱子带着几个孩子往戏台那边去。二柱子手里拿着根冰棍,是剧团演员给他的,正舔得津津有味。二柱子看见他,又想喊“武大郎”,可话到嘴边,看见文月言眼里的光——那光亮亮的,带着股狠劲,像藏着刀子——又咽了回去。文月言没理他们,背着沉甸甸的书包,一步一步往前走,后背挺得笔直,像村口的杨木桩子。他能感觉到书包里的砖头在轻轻晃动,像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有力而坚定。</p><p class="ql-block">晚饭时,煤油灯的光昏昏黄黄的,照在炕桌上的玉米饼子上。父亲文国栋沉着脸,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突然开口,声音像磨过的沙子:“下午是不是你闯了戏台?”文月言低着头扒饭,玉米饼子有点干,噎得他直打嗝,没说话。王氏赶紧打圆场:“孩子不懂事,看入迷了,以后再也不会了。他爹,你也别生气,影响吃饭。”文国栋哼了一声,没再追问,但文月言知道,父亲心里肯定在骂他没出息,给他丢人了。</p><p class="ql-block">夜里躺在床上,文月言摸着枕头底下的砖头,听着窗外的虫鸣。秋虫的叫声叽叽喳喳的,像在说悄悄话。他又梦见了书里的场景,不过这次,他没梦见武大郎被毒死,而是梦见自己举着砖头,冲上去砸向西门庆,砸向潘金莲,砸向所有嘲笑他的人。梦里的他变得很高大,像戏台上的武松一样,谁也不敢再欺负他,那些嘲笑他的人都吓得跪地求饶。</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一早,文月言背着书包上学,砖头还藏在书包最底下,用旧布包着,怕硌坏了书本。路过打谷场时,戏台已经拆了,只剩下几根木柱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被遗弃的哨兵。地上散落着演员们丢弃的胭脂纸和碎绸布,被露水打湿了,贴在地上。他看见二柱子在捡那些碎布片,想拿回去给妹妹扎小辫,手里已经攒了好几块。</p><p class="ql-block">二柱子看见他,犹豫了一下,把一块红绸子碎片递过来:“给你吧,潘金莲的。”那绸子红得刺眼,像血一样。文月言看着那块红绸子,突然想起戏台上那女人的媚眼,心里的火气又上来了。他没接绸子,而是故意撞了二柱子一下,把他撞得一个趔趄,手里的碎布片掉了一地。</p><p class="ql-block">“你干啥?”二柱子瞪起眼睛,拳头攥得紧紧的,指关节发白。</p><p class="ql-block">“不干啥。”文月言盯着他,书包里的砖头硌着后背,给他壮了胆,“以后不准再喊我武大郎。”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股从未有过的硬气。</p><p class="ql-block">二柱子愣了愣,大概没想到平时懦弱的文月言敢这样说话。他撇撇嘴,看了看文月言鼓鼓囊囊的书包,又看了看他眼里的狠劲,没敢回嘴,弯腰捡起地上的碎布片,转身跑了。文月言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第一次尝到了“赢”的滋味,比吃了糖还甜,比过年吃肉还香。他摸了摸书包里的砖头,好像那不是块普通的石头,是能帮他打败所有人的武器,是他的底气。</p><p class="ql-block">那天放学,文月言把砖头藏在了村头老槐树的树洞里。树洞很深,是被虫子蛀空的,里面黑乎乎的,带着股潮湿的木头味。他知道总背着砖头上学不方便,老师看见了会没收,可他需要一个地方藏着这份“勇气”。他想,等下次二柱子再欺负他,等下次有人喊他“武大郎”,他就来树洞拿砖头,让他们知道他不好惹,让他们知道矮子也有脾气,也能打人。</p><p class="ql-block">他往树洞里塞了些干草,把砖头盖住,又用石块堵住洞口,做了个只有自己知道的记号。秋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在替他保守秘密。文月言拍了拍树干,树皮粗糙的触感传来,让他觉得踏实。他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他再也不要像武大郎那样窝囊,再也不要被人欺负。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就算他个子矮,就算他姓文(武),他也能活得比谁都硬气,比谁都有尊严。</p><p class="ql-block">他不知道,这个藏在树洞里的秘密,这颗被愤怒和委屈催发的种子,会在未来的岁月里长成什么样的参天大树。他只知道,从1973年那个秋老虎肆虐的午后开始,从他攥着砖头站在老槐树下的那一刻开始,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戏台的阴影落在他身上,也落在他心里,像块洗不掉的墨渍。而那块沉甸甸的砖头,成了他对抗这阴影的第一份武器,带着少年人最执拗的狠劲,悄悄拉开了他命运的序幕。</p><p class="ql-block">很多年后,当文月言坐在沂东县的县长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的阳光发呆时,偶尔还会想起那个藏在树洞里的砖头。办公室的沙发很软,桌上的搪瓷杯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字样,可他总觉得不如当年那个树洞踏实。他早已记不清砖头的模样,却总能想起那天下午掌心的温度和棱角的刺痛,想起那种攥紧武器时的坚定。他知道,自己后来耍的那些心眼,争的那些权力,斗的那些对手,其实都能在那个下午找到源头——那是一个被叫做“武大郎”的少年,第一次学着用自己的方式,对抗这个世界的不公与轻慢。只是那时的他还不懂,有些武器一旦拿起,就再也放不下了;有些阴影一旦钻进心里,就再也晒不透了。戏台早已拆了,可戏里的恩怨情仇,却在他的人生里,刚刚开始上演,一幕接着一幕,没有落幕的时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