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月引东楼》第四章 戏台阴影（上）

雨落山人

第四章 戏台阴影（上）

转眼到了1973年，这年的秋老虎比往年凶得邪乎，都平县赵家庄的日头把土路烤得冒白烟，车辙里的碎石子烫得能烙熟蚂蚱。文月言蹲在村头老槐树下，槐树叶被晒得蔫头耷脑，漏下的光斑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晃悠。裤脚还沾着早上帮母亲挑水时溅的泥点，干了之后结成硬壳，蹭着脚踝有点痒。他仰脖子盯着挂在槐树上的广播喇叭，里面正喊着“农业学大寨，亩产过千斤”的口号，电流声滋滋啦啦的，像谁在暗处磨牙。

他虽然已经十六岁，但是个头却比同龄孩子矮半截，站在一群半大孩子里，像棵没长开的秫秸，肩膀窄窄的，脑袋却显得格外大。村里的孩子总爱推搡他，尤其爱喊他“武大郎”——这绰号是村西头的老光棍赵瞎子起的，说他“矮胖矮胖，姓文（武）又窝囊，活脱脱个卖烧饼的”。每次这三个字钻进耳朵，文月言的后颈就会发烫，像被晒热的砖头烙了一下。

“月言，听说没？县剧团要下来演戏了！”邻居家的二柱子突然从身后扑过来，胳膊肘结结实实地撞在文月言后背上。二柱子比他大两岁，个头蹿得像雨后的春笋，黑黢黢的胳膊上还带着镰刀划出的新疤。他仗着身高总爱欺负文月言，刚才那一撞，差点把文月言撞进槐树根的树洞里。

“演啥戏？”文月言揉着后背站起来，声音闷闷的，像含着块湿棉花。他不爱跟二柱子搭话，但“演戏”两个字勾住了他的耳朵。那年头文娱活动比过年吃肉还稀罕，除了广播喇叭里翻来覆去的样板戏，能看到真人涂红抹绿在台上蹦跶，简直是天大的新鲜事。

“好像是老戏！”二柱子掰着黑黢黢的手指头，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土，“我听队长跟会计说的，说是《武松杀嫂》，可带劲了！听说有杀人的戏，还有……还有女的跟野男人搂搂抱抱！”他说到“搂搂抱抱”时，故意压低声音，眼睛却亮得像夜里的狼崽。

“武松杀嫂”四个字像火星子掉进了干柴堆，文月言心里“腾”地冒起股火。他想起半年前在公社废品站捡到的那本《水浒传》残本，书皮早就磨没了，前后页缺了大半，刚好剩下“武十回”那几章。他把书页揣在怀里捂了半天，纸页被体温焐得发软。那天他越看越生气，一气之下竟把残书撕得粉碎。然而“潘金莲药鸩武大郎”那段中“七窍流血”“肠断肚裂”几个字，却烙在了他的心头。那天回家后，文月言攥着拳头在土炕上滚了半宿，梦里全是书上写的惨状，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大片。

“那戏里有潘金莲？”文月言追问，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把掌心的老茧掐出几道白痕。

“当然有！”二柱子拍着胸脯，唾沫星子溅到文月言脸上，“我听我爹说的，那女的长得可俊了，眼睛像钩子，走路扭扭捏捏，天天在台上抛媚眼，专勾男人！”他说着，还故意扭了扭腰，学得不伦不类，引得旁边几个孩子哈哈大笑。

文月言没再接话，转身往家走。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土路上晃晃悠悠，像个被人追打的小鬼。他想起书里写潘金莲“眉似初春柳叶，脸如三月桃花”，可在他心里，那眉眼该是青面獠牙的，桃花底下藏着的是毒药和刀子。他越想越气，脚步不由得加快，路过自家菜地时，还顺脚踢飞了一块土坷垃，土坷垃砸在玉米秸上，惊起几只蚂蚱。

剧团进村的那天是个礼拜天，天刚蒙蒙亮，村口的打谷场就热闹起来。队长带着几个壮劳力搭戏台，用四根碗口粗的杨木柱当架子，铺上从学校借来的木板当台面，周围围上秫秸杆编的篱笆当后台。女人们挎着篮子来送开水，孩子们像刚出笼的小鸡，围着戏台跑圈，把地上的浮土踩得漫天飞。

文月言揣着母亲给的两个煮鸡蛋，揣得紧紧的，生怕被人抢了去。他早早蹲在戏台前的第一排，屁股底下垫着块破麻袋片，眼睛死死盯着后台的入口，像只等着猎物的小狼崽。打谷场边的老榆树叶子快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风一吹，“哗啦啦”响，像谁在暗处叹气。

“哟，这不是武大郎吗？来这么早，等着看你‘嫂子’啊？”二柱子带着几个孩子凑过来，故意把“嫂子”两个字喊得特别响。他身后的孩子跟着起哄，有人还学着戏文里的腔调唱：“大郎，该吃药了——”

文月言的脸“腾”地红了，从耳根一直烧到脖子。他攥紧手里的鸡蛋，指甲把蛋壳掐出细纹，蛋清顺着指缝渗出来，黏糊糊的。他知道自己打不过二柱子，上次跟他打架，被按在泥地里啃了满嘴土，新做的蓝布褂子也被撕了个口子，还被母亲罚站了半宿，晚饭都没吃上。但他心里的火越烧越旺，仿佛那戏还没开演，他就已经成了被人嘲笑的武大郎，连呼吸都带着窝囊气。

日头爬到头顶时，剧团的拖拉机终于“突突突”地开进了村。拖拉机后面挂着个拖斗，装着演员的铺盖卷和道具箱，车斗挡板上刷着“深入基层，服务群众”八个红漆字，有些地方漆皮掉了，露出斑驳的铁皮。十几个穿着蓝布工装的演员跳下车，男的背着铺盖卷，女的提着化妆箱，其中一个穿碎花衬衫的年轻女人尤其惹眼，梳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垂在胸前晃悠，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跟村里灰头土脸的媳妇们完全不一样。

“那就是演潘金莲的！”有人低声议论，是村里的老光棍赵瞎子，他虽然看不见，耳朵却尖得很，“听脚步声就知道，细声细气的，准是个俊娘们！”

文月言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那女人身上。她正跟队长说话，嘴角带着笑，眼睛弯弯的，真像书里写的“桃花眼”。她说话时抬手拢了拢头发，手腕白白的，戴着块上海牌手表，在太阳底下闪着光。可文月言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那笑容里藏着算计，那眼神里裹着钩子，跟他梦里潘金莲的样子慢慢重合。他突然觉得手里的鸡蛋烫得厉害，赶紧塞回兜里，蛋清把裤兜黏得发紧。

演员们在后台化妆时，孩子们扒着篱笆往里偷看。文月言个子矮，像条泥鳅似的钻到最前面，刚好能看见镜子里的潘金莲。化妆师是个戴眼镜的男人，正给她画眉毛，细细的黛笔在眼尾挑出个尖，又往她嘴唇上涂红胭脂，原本素净的脸一下子变得妖冶起来。她对着镜子抿嘴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文月言吓得往后缩了缩，差点摔倒在身后的麦秸堆上。

“看啥看？小屁孩懂啥！”一个拿马鞭的男演员走过来，粗声粗气地赶人。他脸上带着油彩，半边脸画得红通通的，像庙里的关公。孩子们一哄而散，文月言却没动，他死死盯着镜子里那张越来越像“妖精”的脸，心里的火气和委屈搅成一团，堵得他喘不过气，喉咙里像塞了团干棉花。

开演前，队长站在戏台上讲话，手里拿着个铁皮喇叭，声音嗡嗡的：“社员同志们，今天县剧团的革命宣传队来咱们村，丰富群众文化生活！演的是老戏《武松杀嫂》，大家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学习武松的革命精神，批判潘金莲的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台下稀稀拉拉地鼓掌，有人没听懂“糟粕”是啥意思，互相打听，队长清了清嗓子，又重复了一遍，才跳下戏台。

文月言没听懂这些词，他只盼着戏赶紧开演，他要看看这个潘金莲到底有多坏。他摸了摸兜里的鸡蛋，蛋壳已经被体温焐热了，他咽了口唾沫，把口水咽进肚子里。

锣鼓点子“咚咚锵锵”响起来，戏开了。先是武松打虎的段落，演员穿着虎皮坎肩，手里挥舞着木刀，跟披着虎皮的“老虎”打得不可开交。“老虎”嗷嗷叫着倒在地上，演员抬脚踩住“老虎”的头，台下的人拍手叫好，孩子们更是兴奋地跳起来。文月言却看得心不在焉，他总觉得那武松的眼睛在瞪他，好像在说“你这矮子，就是个窝囊废”，连那木刀挥舞的方向，都像是冲他来的。

轮到潘金莲出场时，台下突然安静了。锣鼓声变得慢悠悠的，她穿着一身红绸子衣裳，扭着腰从后台走出来，一步三摇，手里还捏着块手帕，时不时往台下抛个媚眼。文月言的心跳一下子乱了，像揣了只兔子，“砰砰”地撞着胸口。他看见二柱子在旁边流口水，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看见村里的老光棍赵瞎子虽然看不见，却仰着头，嘴角挂着笑；连自己的父亲——那个在供销社当小职员、平时总板着脸的文国栋，也看得眼睛发直，手里的旱烟袋都忘了抽，烟灰掉在裤腿上也没察觉。

“呸，不要脸！”文月言在心里暗骂。他想起书里写的，潘金莲就是这样勾引武松的，就是这样在王婆茶坊里眉来眼去的。台上的她越笑，他心里越恨；她的手帕越挥，他越觉得那是在招呼男人，跟书里写的“淫妇”一模一样。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没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