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口古镇·麻石街》

干锅

晨起的日子，脑海跳出洛口古镇，至今留有麻石街，驱使我这颗萌动的心，去了五十公里外，一探当地千年史。

（一）

水声先于脚步醒来。

湘江与涓水在脚踝处交汇，

像两条交缠的银链，

把古镇系在黎明最柔软的地方。

雾，

从水面升起，

轻轻覆盖住“洛口”二字。

一枚被岁月含在舌尖的铜印，

一含就是一千二百个春秋。

（二）

麻石街在雾中伸腰。

一块块青石，

被千万次脚印磨得发亮，

像被反复擦拭的黑镜，

照见唐代的更鼓、

宋代的帆影、

明清的谷米与木材。

谷粒滚落，

木排散开，

日子在石头缝里发芽，

长成一排排吊脚楼，

长成肖祠巷口那株歪脖子梧桐，

长成仁和街檐下雨水的长句。

（三）

正泰码头的石阶，

一级级沉入江心。

挑箩的、

背纤的、

吆喝的、

唱戏的，

全部化进水里，

成为暗涌的一部分。

如今只剩风，

在空阶上练习回声。

回声说：

去肖家祠堂吧，

那里还有一炷香，

替所有远行者守着最后一盏灯。

（四）

肖家祠堂的门神褪了色，

却仍旧瞪大眼睛。

他们看见过县治的官轿，

看见过谷商的算盘，

看见过红卫兵的火把，

也看见过我这个外乡人，

把相机对准斑驳的砖墙，

像对准一颗不肯愈合的结痂。

门神不说话，

只用褪色的嘴唇吹灭我的闪光灯，

让我学会在幽暗里阅读，

阅读瓦当上的云纹，

阅读木柱上的弹孔，

阅读香案底下一只蜘蛛，

如何以银丝缝合时间的裂缝。

（五）

午后，

阳光斜斜穿过吊脚楼的栏杆，

在麻石街投下一排栅栏的影子。

影子像古老的琴键，

被光的手指轻轻按下，

发出“叮咚”的水声。

一只黄狗卧在琴键中央，

睡成一枚休止符。

它梦见自己跑进唐代天宝八年，

跑进县志里那行小字：

“县治设洛口。”

醒来时，

它抖抖身子，

把一千年前的尘埃抖成一场金色的雪。

（六）

黄昏来得慢，

像一封迟到的家书。

最后一缕霞光落在过山码头的木桩上，

木桩渗出暗红的血，

那是夕阳在替旧时代签名。

渔夫收起网，

网里没有鱼，

只有几片碎瓦、

一枚铜钱、

一段被水磨圆的骨头。

渔夫笑笑，

把骨头抛回江中：

“去吧，去找你的朝代。”

（七）

夜色合拢，

古镇沉入自己的心跳。

麻石街在心跳之上漂浮，

像一条黑色的绸带，

系住所有未完成的离别。

我弯腰，

抚摸一块石头，

它冰凉，

却有温度；

它沉默，

却在诉说。

它说：

“走吧，

你带不走我，

正如你带不走自己的脚印。

但你可以带走我的光，

那是我用一千年的月光，

替你磨出的一枚小镜子。

在远离水声的地方，

当你迷路，

把它对准黑夜，

就能听见湘江和涓水，

仍在你的血管里交汇。”

（八）

我起身，

把镜子揣进胸口。

古镇在我身后，

渐渐变成一滴水，

挂在记忆的睫毛上。

风一吹，它落下，

不是泪，

是一枚小小的、

仍在继续的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