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腿老残

山路留痕 （原创作品）

六六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五月刚过，寨溪村西头那棵百年核桃树就挂满了青果，绿油油的果子压弯了枝桠，在晨风里轻轻摇晃。瘸腿老陈坐在树下的青石板上摇着蒲扇，望着牛棚里正在添草料的叶成秀，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老陈头，队上今儿个要量地呢！"生产队长王建国的声音从土路上传来。老陈慌忙撑着青石板站起来，左腿的旧伤隐隐作痛。他望着王建国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在阳光下闪着红光，手里攥紧了蒲扇的竹柄。

王建国掏出本子翻了翻："公社刚下的通知，你们两口子从敬老院回来，又没儿女亲戚，由队里照顾你们当五保户。不过有个活计得你们干——帮着饲养那头种牛灰灰，每天记六个工分。"他指着牛棚里正在吃草的水牛，铜铃大的眼睛正透过木栏往外瞧。

叶成秀从牛棚里探出头来，花布头巾上沾着草屑："王队长放心，我们老两口别的干不了，喂个牛还是使得的。"老陈望着老伴佝偻的背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敬老院，也是这样的春末，她端着热粥坐在自己床前，说要把被褥都搬过来。

大水牛灰灰到寨溪村那天，整个生产队都轰动了。老陈摸着牛背上油光水滑的皮毛，听见看热闹的社员们窃窃私语："这可是公社花大价钱从县外买的种牛，听说能顶三头普通牛的力气。"他偷偷往牛槽里多撒了把豆饼，灰灰的鼻子在他掌心蹭了蹭，湿漉漉的热气熏得他手心发痒。

七月里连着下了三天暴雨。老陈半夜被牛棚的响动惊醒，抓起油纸伞冲出去时，叶成秀正举着马灯在雨里发抖。灰灰蜷在泥水里打滚，牛槽里的草料被掀得满地都是。老陈摸到牛肚子滚烫，转身就往村东头的赤脚医生家跑，跛脚在泥路上踩出深深的脚印。

" 这是积食了。"老中医摸着灰灰的肚皮直摇头，"得去后山采车前草和蒲公英。"老陈接过药篓就往雨里冲，叶成秀在身后喊："你的腿！"他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雨幕里传来灰灰痛苦的哞叫，像根针扎在他心上。

后山的野草在暴雨里疯长。老陈攀着湿滑的岩石往上爬，药篓在背上颠得生疼。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顺着山坡滚下去。他撞在块大石头上，听见左腿"咔"地一声，疼得眼前发黑。雨水里混着血水往下淌，他摸到怀里的药篓还完好，这才松了口气。

水牛灰灰喝下草药后的第三天，老陈发现牛眼睛里有了神采。它用脑袋顶开牛棚的门，慢悠悠走到核桃树下，老陈正坐在青石板上缝补裤子。灰灰把脑袋搁在他膝盖上，温热的鼻息喷得他裤腿发烫。老陈摸着牛背上新长的毛茬，忽然想起自己那条瘸腿，也是这样的春末开始结痂的。

生产队大会那天，老陈正在给灰灰刷毛。王建国的声音从打谷场上传来："根据上级指示，各队种牛要集中管理，我们队的灰灰也要送回县里集中饲养……"老陈的手一抖，棕毛刷掉进泥水里。他看见会计在账本上记着什么，灰灰忽然焦躁地跺脚，铜铃铛在脖子上晃出清脆的响声。

那天夜里，老陈摸着灰灰的脑袋说了半宿的话。叶成秀在灯下补着被灰灰蹭破的蓑衣，忽然听见丈夫说："明儿早咱们套车走。"她手里的针在指头上扎了个血点，老陈从怀里掏出用报纸包着的工分本，上面还沾着灰灰的口水。

五更天的寨溪村笼罩在薄雾里。老陈把最后半袋玉米面装上板车，灰灰的蹄子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响动。叶成秀抱着包袱跟在后面，忽然听见村口传来狗吠。王建国举着火把追过来，老陈感觉灰灰的肌肉在缰绳下绷紧了。

" 陈叔！公社的调令……"王建国的话被晨风吹散。老陈看见灰灰的眼睛在火把下发亮，像极了那年冬天他们在敬老院火塘边，叶成秀往他手心塞烤红薯时的模样。他猛地一抖缰绳，板车碾过露水打湿的石板路，留下一道深深的车辙。

牛蹄声惊飞了核桃树上的麻雀，青涩的果子簌簌往下掉。老陈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灰灰突然加快脚步，板车在晨雾中颠簸起来。他摸到腰间酒壶已经空了，但胸膛里仿佛有团火在烧。雨幕中隐约传来拖拉机的轰鸣，老陈知道王建国带着人追上来了。

" 抓紧！"老陈猛地一抖缰绳，灰灰发出低沉的哞叫。板车冲下陡坡的瞬间，老陈看见叶成秀的油纸伞被风吹走，在雨中翻滚着消失在山涧。他想起敬老院后山那片开满野花的坡地，想起灰灰第一次把头埋进他掌心的触感，想起叶成秀在火场中背出老张头时，脸上坚毅的神情。

当板车碾过最后一道山梁时，老陈的左腿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他摸到裤腿上的血迹，却突然笑出声来。灰灰的铜铃铛在风中叮当作响，像是在为他们奏响一首无声的进行曲。晨光穿透云层，照在灰灰油光水滑的皮毛上，也照在老陈布满皱纹的脸上，那上面还沾着昨夜的雨水和泥浆。

板车在泥地里打滑，老陈把破棉衣垫在车轮下。灰灰的缰绳勒进他掌心，粗粝的麻绳磨得生疼。

又走了几里地，灰灰突然停住脚步。老陈差点栽进沟里，抬头看见山崖上有块石头在晃。他刚要喊"快跑"，整个人就被掀翻在地。左腿传来碎玻璃般的剧痛，温热的血顺着裤管往下淌，在泥水里晕开暗红的花。

" 老陈！"老伴扑过来，被老陈一把推开。"带灰灰走！"他扯着嗓子喊，声音被雷声吞得干干净净。灰灰的缰绳还在他手里，牛蹄子刨地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一眼，他看见灰灰的脑袋低下来，湿漉漉的鼻尖蹭过他脸颊，带着青草和血的味道。

队长王建国找到他们时，溪边的鹅卵石都被血染红了。老陈蜷在板车底下，左腿以怪异的姿势扭曲着，老伴正用撕碎的棉袄给他包扎。灰灰站在浅水里，牛背上搭着半截断绳，看见人来也不躲，只是低头舔着老陈手背上的伤口。

"胡闹！"王建国蹲下来，手指在老陈腿骨上按了按。老人疼得直抽冷气，却死死攥着灰灰的缰绳不放。王建国突然注意到牛耳朵上的编号，001号蓝漆已经斑驳，但数字依然清晰可辨。

三天后的清晨，县里来了辆吉普车。穿中山装的干部握着老陈的手直摇："老同志，你立大功了！"原来省农科院最近普查，发现全县就剩灰灰这一头纯种秦川牛。那些年老陈偷偷给母牛配种，竟保住了这个濒危品种的血脉。

王建国站在人群外，看着老陈被搀上担架。他想起那天在溪边，老人即使昏过去，手里还攥着半截缰绳。吉普车开走时，灰灰突然挣脱缰绳，追着车跑了半里地。牛蹄子踏起黄尘，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金芒。

开春那天，老陈拄着新拐杖站在打谷场上。王建国亲自给他披上红绸带，灰灰脖子上戴着大红花，围观的人群里，有人看见老陈的老伴偷偷抹了把眼睛。

夜里，老陈又去了牛棚。灰灰的肚子鼓起来，像座小山包。他摸着牛背上新长的毛茬，忽然想起那个暴雨夜。当时他以为要死在山里，可灰灰的鼻息暖烘烘的，像团不会灭的火。

" 老伙计，"他往石槽里添了把精饲料，"咱们还得继续干。"灰灰甩着尾巴赶走苍蝇，牛铃铛在夜色里叮当响。老陈支起木拐站起来，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直投到牛棚外的麦田里。

风里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混着青草萌发的气息。老陈忽然觉得，左腿的旧伤没那么疼了。他抬头望向远山，晨雾正在那里聚拢，像头即将苏醒的灰牛。

寨溪村后山的林子里飘着薄雾，深秋的晨露把老陈的裤脚打湿了。他蹲在核桃树下搓玉米须，听见林子里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时，左腿又泛着酸疼。二十年了，这疼总在阴雨天找上门，像只赖着不走的猫。

"老陈叔！"王建国的声音混着露水砸下来，"公社来通知了！"

老陈的手顿了顿。玉米须在他指间缠成个死结，像那年王建国他爹绑在他腿上的绷带。他抬头，看见王建国蓝布衫的袖口磨出了毛边，脸上还带着昨夜批斗会的淤青，可眼睛亮得像头刚醒的牛。

"灰灰……"王建国喘着粗气，"灰灰不送回给公社了，队里作种牛！"

灰灰是寨溪村唯一的水牛，五年前从县里牵回来时，蹄子上还沾着城里的柏油。那时王建国刚当上队长，举着火把在仓库前喊："咱们要有自己的种牛了！"声音震得瓦檐上的霜都往下掉。

"作种牛？"老陈的声音像块磨钝的石头，"那它……"

"还是由你来饲养！"王建国一拍大腿，惊飞了树梢上的麻雀，"每天给你记八个工分！"

老陈的指节在玉米须上搓出红印。八个工分，够换三斤红薯干，或者两尺粗布。

"真的？"老陈问，声音轻得像片落叶。

王建国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纸角沾着泥点："公社盖了红章的！说灰灰血统好，要留在咱们村配种！"

老陈接过纸时，看见王建国的手在抖。那双手去年还握着锄头翻地，今年却总在批斗簿上签字。此刻纸上的红章鲜艳得刺眼，像团没熄灭的火。

"走。"老陈站起身，"去看灰灰。"

牛棚在村西老陈家院外的核桃树下，灰灰正嚼着青草。它左耳上有个缺口，是三年前拉犁时被石头划的。那时老陈蹲在田埂上给它包扎，血把草料都染红了。此刻灰灰看见他们，突然"哞"地叫了一声，声音在棚里撞出回响。

"灰灰啊。"老陈摸着牛鼻子上的皱纹，"你要当爹了。"

王建国从兜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半把黄豆："公社说，配种期间每天加半斤精料。"他把黄豆撒在食槽里，灰灰的舌头卷起豆子，发出黏腻的声响。

老陈数着食槽里的黄豆，十二颗，不多不少。他想起上个月交公粮时，王建国把秤杆压得低低的，说："再添两把，别让收粮的卡咱们。"那时秤砣在阳光下泛着青光，像块冻硬的泪。

寨溪村的晒谷场飘着霉味。六七年秋天的雨把谷子泡得发胀。王建国被反绑在木桩上时，老陈正蹲在晒场角落搓玉米须，指节上的老茧蹭得玉米皮沙沙响。红卫兵举着"打倒走资派"的横幅冲进来时，他左腿疼得发出一声细碎的呻吟。

"老陈头！"王建国的吼声混着雨滴砸下来，"带他们去仓库！"

老陈的锄头柄在泥水里划出半道弧。三天前王建国还蹲在他家门槛上啃烤红薯，说县里要搞什么"大联合"，让他把仓库钥匙交给知青队。那会儿老陈正给油灯上桐油，油灯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两株被风吹弯的竹。

"钥匙在您枕头底下。"老陈当时没抬头，锈迹斑斑的钥匙串随着动作叮当响，"明早我带人去锄东坡的玉米。"

此刻晒场的青石板上，王建国的蓝布衫被雨水浸成深色，后颈的鞭痕渗着血珠。知青队长小周的红袖章在雨里鲜艳得刺眼，他正用钢笔在批斗簿上写字，笔尖戳破纸页的沙沙声让老陈想起春夜蛀虫啃食梁木的声响。

" 老陈头！"小周突然抬头，"你表个态！"

老陈的锄头插在泥里，像根倔强的拐杖。他数着晒场上零落的老人，张婆子抱着病恹恹的孙子缩在草垛后，李瘸子的拐杖斜倚着粮囤，王寡妇的破伞漏着雨，伞骨上还挂着半片红纸——那是上月贴的"毛主席语录"。

" 东坡的玉米该锄草了。"老陈说，声音混在雨声里像块沉底的石头。他看见小周的钢笔顿了顿，墨水在纸上洇开一团乌云。

第二天鸡叫头遍，老陈就拄着拐杖起了床，各家门缝里漏出昏黄的煤油灯光，大家都在准备早点上工。

"东坡的地硬。"老陈把锄头分给大家，"跟着我锄玉米草去。"

李瘸子的木拐在泥里打滑，老陈就让他扶着锄头把。王寡妇的锄头总卡在石缝里，他便蹲下去帮她撬。春妮的锄头太轻，他就把自己的铁锄换给她，自己用那把包了麻布的旧锄。太阳爬到山梁时，他们的影子在玉米地里连成一片，像株会移动的老树。知青队把队里的年轻人都弄去闹革命去了，地里就剩下瘸子老陈和这些老弱病残在劳动。

晒场的旗杆上飘着一面红旗，上面写着“红卫兵114兵团”几个大字。

晒场那边又传来大喇叭声。老陈的锄头重重的落，正挖出一窝马齿苋。他直起腰，听见小周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王建国抗拒运动，破坏春耕！"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惊飞了玉米叶上的麻雀。

"继续除草。"老陈说，锄头重新落进土里。玉米苗的叶子划过他的手背，留下一道道白痕。他想起二十年前打摆子，王建国的爹背着他走了二十里山路去看赤脚医生。那时王建国的爹还是生产队长，背上的汗把蓝布衫洇出深色的云。

第三天批斗会改在玉米地边开。小周让人把王建国绑在老槐树上，树皮上还留着去年刻的"农业学大寨"字样。老陈们的锄头队正在一里外的西坡锄草，但风把口号声送了过来，混着玉米叶的沙沙声，像群愤怒的蝉。

"老陈头！"春妮突然指着远处，"看！"

老陈眯起眼。玉米地尽头，王寡妇的锄头停在半空，李瘸子的木拐插在泥里，张婆子正把发烧的孙子往草垛里藏。十二把锄头在风里微微颤动，像十二株不肯弯腰的玉米。

"锄你们的草。"老陈说，锄头重新落下。土块翻起的瞬间，他看见去年埋下的红薯种已经发了新芽。

第四天清晨，老陈在家门口捡到个布包。打开是半块玉米饼，饼底压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铅笔写着："东坡的草锄得好。"字迹被雨水洇开了，像朵未开的花。

当晚批斗会升级。小周带着红卫兵冲进玉米地时，老陈正蹲在垄沟里查看虫害。红袖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照见王建国脸上新添的伤痕。

"老陈头！"小周的皮靴踩在玉米苗上，"你在组织反革命活动！"

老陈慢慢站起身。左腿的伤在夜里发疼，像有只虫子在骨头里啃。他看见春妮的锄头横在垄边，李瘸子的木拐倒插在泥里，王寡妇的破伞挂在玉米杆上，伞骨上的红纸已经被雨打烂。

" 东坡的玉米，"老陈说，"明天该追肥了。"

小周的钢笔戳在他胸口："你知不知道王建国是地主分子？"

" 你那次生病了，王建国背你去看医生时，"老陈说，"你没问过他的成分。"

红卫兵们愣住了。月光穿过玉米叶的缝隙，在老陈脸上投下斑驳的影。他想起那天左腿二次受伤时，王建国举着煤油灯在手术室外守了整夜。灯影在他脸上晃动，像株在风里摇晃的老树。

"锄头不能闲着。"老陈说，弯腰捡起地上的锄头。铁锄头在月光下泛着青光，像面沉默的镜子。

第五天黎明，老陈带着锄头队出现在东坡。十二把锄头在晨雾里起落，翻起的土块带着潮湿的腥气。晒场那边传来新的口号声时，春妮的锄头突然挖出个陶罐。老陈用锄头尖轻轻拨开罐口的泥土，里面是半罐去年埋下的陈茶。

" 给王队长送去。"老陈把陶罐递给春妮，"就说……东坡的草锄完了。"

春妮抱着陶罐往晒场跑时，老陈的锄头又落进了土里。玉米苗的叶子擦过他的手背，凉丝丝的。他想起王建国被带走那天，在仓库门口对他说："老陈，仓库的钥匙……"

" 在您枕头底下。"老陈当时说，"东坡的玉米该锄草了。"

此刻锄头翻起的土块里，混着去年秋天的玉米须。老陈蹲下身，用手指捏起一缕。须子已经发脆，轻轻一捻就成了粉末，混在新翻的泥土里，分不出你我。

晒场那边的喇叭声又响了。老陈直起腰，看见春妮正往回跑，发梢上沾着晨露。她身后，十二把锄头在玉米地里起落，像十二株沉默的玉米，把根扎进这片浸透了汗水与泪水的土地。

风穿过玉米叶的沙沙声里，老陈听见自己左腿在轻轻颤动。那声音让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王建国的爹背着他走在山路上，积雪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呻吟。那时他以为，疼痛会是生命里最锋利的刀。

而现在他明白，有些疼痛会变成种子，在泥土里悄悄发芽。就像此刻他手里的锄头，每翻起一块土，都在埋下新的希望。

玉米地尽头，晒场的方向传来新的口号声。老陈的锄头再次落下，翻起的土块带着潮湿的腥气。他数着垄沟里的玉米苗，一株，两株，三株……数到第十二株时，他听见春妮在身后喊："老陈叔，王队长让我带话……"

老陈没有回头。锄头在晨光里划出银亮的弧，落进泥土的瞬间，他听见自己说："告诉队长，东坡的玉米，长势很好。"

寨溪村的秋天是泡在玉米香里的。1978年的秋风卷着金黄的玉米须，在仓库坝子的核桃树下打旋。老陈蹲在青石板上抽叶子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照见他左腿裤管那条残疾的腿。

"老陈叔！"队长王建国的声音混着玉米香砸过来，"东头那车玉米再装高点，明儿去粮站交公粮，得凑够一万斤！"

老陈用烟杆敲了敲青石板，震起几粒尘土。他眯眼望着坝子里忙碌的社员：春妮正踮脚往板车上码玉米口袋，辫梢的红头绳在阳光下晃成火苗；李瘸子拄着木拐指挥小伙子们抬麻袋，嘴里"嘿哟嘿哟"的号子声震得核桃树叶簌簌落；王寡妇抱着她家三岁的虎子，忙这忙那。

"建国啊，"老陈吐出个烟圈，"南坡那五亩地，玉米秆还立着哩。"

王建国抹了把额头的汗，蓝布衫后背洇出深色的云："今儿日头毒，等晌午过了再组织人去收拾。"他突然压低声音，"公社说今年咱队要是评上先进，能给台拖拉机。"

老陈的烟杆在石板上顿了顿。他想起去年交公粮时，别的队都是牛车马车，就寨溪村推着板车排长队。王建国蹲在粮站门口搓玉米须，说："等有了拖拉机，咱一次能拉一万斤！"

"叮——"仓库檐角的铁铃响了。王建国直起腰，扯着嗓子喊："装车完毕的，过来记工分！"社员们哄笑着围过去，记分员小周的红袖章在人群里格外显眼。老陈看见春妮接过工分本时，手指在"王建国"三个字上轻轻摩挲——那是她男人那年当上队长时，她亲手用红漆描的。

第二天鸡叫头遍，老陈就被"突突"的马达声惊醒。他摸黑穿上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拄着拐杖，推开木门，月光正照在仓库坝子的拖拉机上，铁皮车厢泛着冷光，像头蓄势待发的铁牛。

"老陈叔！"王建国在车下喊，"您坐副驾，小周和铁柱子坐后厢！"

老陈扶着门框挪下台阶，拐杖在青石板上磕出闷响。春妮抱着个布包追出来："带上！是煮的鸡蛋和红薯干。"王建国笑着接过："还是我媳妇心疼人！"社员们哄笑起来，惊飞了核桃树上的麻雀。

拖拉机"突突"着驶出寨溪村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老陈望着后视镜里渐远的村庄：晒谷场上的玉米垛像座座金山，牛棚里的灰灰正嚼着草料，它左耳上的缺口是三年前拉犁时被石头划的——那时王建国举着火把在田头喊："灰灰可是咱队的功臣！"

"老陈叔，"王建国握着方向盘，手指在喇叭按钮上轻轻敲打，"等这趟公粮交了，我寻思着把南坡那片荒地开出来，种点药材……"

话没说完，拖拉机突然"咯噔"一震。老陈看见前轮碾过块拳头大的石头，车身猛地往右偏。王建国急打方向盘，可拖拉机像头失控的铁牛，直冲向路边的土沟。

"跳车！"王建国吼道。老陈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大力推向车门。他看见王建国扑过来推他，自己却因反作用力重重摔在车厢里。拖拉机翻倒的瞬间，老陈听见金属扭曲的尖啸，看见王建国的蓝布衫被车门夹住，听见春妮给的布包从后厢滚落，鸡蛋碎裂的声音像爆竹。

等老陈从昏迷中醒来，已是三天后的黄昏。他躺在公社卫生所的病床上，左腿和手腕被纱布裹着，钻心的疼从伤处往上窜。春妮趴在床边哭，眼睛肿得像核桃："王队长……没了……"

老陈的指甲深深掐进被单里。他想起翻倒的拖拉机里，王建国被压在变形的车厢下，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红薯干。铁柱子说，王建国最后喊的是"保护公粮"，小周说，王建国用身体护住了装工分簿的铁盒。

半月后，生产队的晒谷场上飘着新米香。公社周书记站在石碾上，手里举着个红皮本："经公社党委研究决定，任命陈洪清同志为寨溪村生产队队长！"

社员们愣了三秒，突然爆发出欢呼。李瘸子拄着木拐跳起来："老陈当队长，我第一个服！"春妮抹着眼泪笑，虎子在她怀里举着小手喊："陈爷爷当队长！"

老陈站在石碾下，拄着拐杖，他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春妮的红头绳，铁柱子的破草帽，小周的红袖章，还有牛棚里探出头来的灰灰——它左耳的伤口已经结痂，像枚小小的勋章。

"我……"老陈开口，嗓子哑得像生锈的犁，"我腿瘸，但心不瘸。"他举起周书记递来的红皮本，"王队长为交公粮牺牲了，咱们得把他的账本接过来！"

当晚，老陈在油灯下翻开王建国的工分簿。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某月某日，王建国带人修水渠，记10个工分；某月某日，王建国帮李瘸子家收麦子，记5个工分……最后一页是车祸那天的记录："9月15日，交公粮，记20个工分。"

"老陈叔，"春妮端着碗玉米粥进来，"会计说队里欠债两千块。"

老陈的烟杆在碗沿上敲了敲："把灰灰牵来。"

灰灰是寨溪村唯一的水牛，五年前从县里牵回来时，蹄子上还沾着城里的柏油。此刻它站在牛棚里嚼草料，尾巴甩出悠闲的弧线。老陈摸着它左耳的缺口："灰灰啊，有人想卖了你还债。"

灰灰"哞"地叫了一声，声音在棚里撞出回响。老陈想起王建国生前的话："灰灰是咱队的种牛，卖了它，咱寨溪村就断了根。"

第二天清晨，老陈拄着拐杖站在南坡的荒地上。枯黄的茅草在秋风里摇晃，像群没精打采的老头。

"从今天起，"老陈的烟杆指向远方，"咱开荒种药材！"

社员们面面相觑。李瘸子挠头："老陈，这地硬得像铁板，咋种？"

老陈蹲下身，用烟杆撬开块土块："看见没？底下是黑土，肥得很。"他抬头，"王队长生前说，这地能种黄芪、当归，城里药铺收价高。"

春妮突然举手："我爹会种药！他当年在药铺当过学徒！"

老陈的眼睛亮了。他当即拍板："春妮爹当技术员，每天记8个工分！"又指向铁柱子，"你带人砍茅草，记6个工分！"最后看向李瘸子，"你负责量地划块，记7个工分！"

开荒的日子比老陈想的还苦。瘸腿在硬土上磨得生疼，春妮爹教大家辨认药苗时，他蹲在旁边记笔记，铅笔头磨得短短的。有天夜里下暴雨，老陈举着煤油灯在田埂上巡查，瘸腿陷进泥里拔不出，还是老伴寻来才把他救出。

"老陈叔，"小周举着记分簿跑来，"公社说咱队开荒种药进度快，要给奖励！"

老陈擦着额头的汗："啥奖励？"

"一台抽水机！"小周兴奋得跳，"还有五十斤化肥！"

晒谷场上爆发出欢呼。老陈望着雨后冒头的药苗，它们嫩绿的叶子上挂着水珠，像串串晶莹的泪。

第二年秋收后，寨溪村的晒谷场成了金色的海洋。新收的玉米堆成小山，黄芪和当归的香气混着稻香在空气里飘荡。灰灰拉着满车药材从田里回来，车辙在泥地上刻出深深的沟。

“老陈叔！"会计举着算盘跑来，"今年粮食增产三成，药材卖了四千块！"

老陈的烟杆在算盘上敲了敲："先还债。"

"还完了！"会计的眼睛亮得像星星，"还剩一千八！"

晒谷场上的社员们愣了三秒，突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李瘸子把木拐扔向天空，铁柱子抱着春妮转圈，小周的红袖章在人群里格外鲜艳。老陈望着这一切，左腿的伤突然不那么疼了。

晚上，老陈在油灯下翻开新的工分簿和会计账本，第一页写着："1979年9月，寨溪村生产队，粮食产量：五万斤，收入：六千元。"他提起笔，在王建国的名字旁写下："队长，您想的丰收，咱今年完成了。"

窗外，月光正照在牛棚里的灰灰身上。它左耳的伤口已经长平，像枚小小的月亮。老陈听见远处传来社员们的笑声，那笑声混着秋虫的鸣叫，像首温暖的歌。

老陈摸出叶子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照见工分簿上密密麻麻的数字。那些数字背后，是王建国的蓝布衫，是春妮的红头绳，是李瘸子的木拐，是灰灰的牛角，是寨溪村三百六十五个日夜的汗水与希望。

"叮——"仓库檐角的铁铃响了。老陈知道，那是新一天的号角。他拄着拐杖站起身，窗外，秋风卷着玉米香扑进来，他闻到，那是丰收的味道，是希望的味道，是王建国在天上的笑容。

寨溪村的晨雾还未散尽，老陈的拐杖便敲响青石板。来到仓库坝子前，左腿微有些酸痛，右腿却像根钉进土里的椽子。坝子里零星站着几个社员，陆子富蹲在玉米堆后打哈欠，二狗子正往兜里塞核桃。

“出工了！”老陈的烟杆敲在石碾上，火星溅起又熄灭。他望着东边山梁上刚露头的太阳，想起王建国当队长时总说的：“咱寨溪村的太阳，得比别村早升半刻。”

老陈的规矩是拿血汗换的。开荒那会儿，他天不亮就拄着拐杖往南坡走，有天铁柱子发现他裤管里渗血，嚷着要背他，老陈却把拐杖往地上一杵：“我跛的是腿，不是心！”

“陈队长，”陆子富把锄头拄在胸前的地上，“这天热得能烤鸡蛋，还是放工吧？”

老陈蹲下身，手指插进土里：“玉米苗根还没扎稳，现在放工，秋后你喝西北风去？”他抬头，目光扫过陆子富油光发亮的脸，“当年王队长为抢修大堰，大年三十还在田里冻着，你那时候咋不说热？”

陆子富碰了个软钉子，悻悻地抄起锄头。二狗子在远处偷笑，兜里的核桃簌簌作响。老陈的耳朵动了动，突然起身往核桃树那边走。二狗子见势不妙，撒腿就跑，却被老陈的拐杖横在腿前绊了个狗吃屎。

“核桃好吃吗？”老陈弯腰捡起颗核桃，“队里规定，偷集体财物，扣三个工分，写检讨。”

二狗子爬起来拍土：“你个跛子管得宽！”话音未落，后脖领子就被一只大手揪住。转业军人董春金像拎小鸡似的把他提起来：“走！开会去！”

李建业是队里的老党员，拄着根拐杖，走路带风。他总说：“老陈这跛腿，比咱的腿还硬气。”这日开社员会，李建业第一个站起来：“我提议，把南坡那片荒地划给老陈管，他连跛腿都顾不上，还天天往那儿跑！”

董春金拍着桌子附和：“对！谁要是再偷懒，我给他练练军体拳！”他是转业军人，说话带着兵营里的干脆。

陆子富缩在角落嘀咕：“跛子当队长，能有啥出息？”话音刚落，李建业的拐杖就“咚”地砸在他脚边：“王队长牺牲那天，老陈冒死护公粮，你那时候在哪儿？在炕头上睡大觉吧！”

社员们哄笑起来。老陈坐在石台上，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想起车祸那天，王建国把他推出车厢时喊的话：“活下去！把寨溪村带起来！”此刻这句话像团火，在他胸口烧得发烫。

二狗子是村里的刺头，爹娘死得早，没人管教。这日他蹲在核桃树下啃生玉米，见老陈过来，突然扯着嗓子唱：“跛子跛，跛上街，捡分钱，想吃烟，烟袋没嘴嘴，跛子没腿腿……”

社员们愣住了。李建业的拐杖“咚”地杵在地上，董春金撸起袖子就要冲，老陈却摆摆手：“二狗子，你跟我来。”

他领着二狗子到牛棚，灰灰正在嚼草料。老陈摸着牛左耳的缺口：“这伤是三年前拉犁时被石头划的，当时血把草料都染红了。”他转头看二狗子，“王队长说，灰灰是咱队的功臣，伤成这样还得下地。你说，它跛不跛？”

二狗子低着头不吭声。老陈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半把核桃：“这是你偷的，我补上了。但队里的规矩不能破，明晚开社员会，你得当众检讨。”

当晚，晒谷场上点着三盏煤油灯。二狗子站在石碾上，脸涨得通红：“我……我不该偷核桃，不该骂陈队长……”话没说完，陆子富在下面喊：“声音小得像蚊子！”

董春金“啪”地拍了下桌子：“大声点！”二狗子一哆嗦，突然扯着嗓子喊：“我错了！我再也不偷懒不骂人了！”喊完“哇”地哭出声，鼻涕泡挂在嘴唇上。

社员们先是一愣，接着爆发出大笑。李建业拄着拐杖站起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二狗子，从明天起，你跟着我学量地！”

七月大旱，南坡的玉米叶卷成了筒。老陈天不亮就带着社员挑水，拐杖在干土里陷得深，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董春金要背他，他硬是推开：“我是队长，得走在前头！”

陆子富又蹲在树荫下偷懒，老陈走过去把水桶塞给他：“扛十桶水，抵今天工分。”陆子富嘟囔：“这太阳能把人晒化……”话没说完，李建业的拐杖就“咚”地砸在他脚边：“当年修水库，我四十度高温扛石头，你爹都夸我像头牛！”

晒谷场上，老陈的工分簿记得密密麻麻：某月某日，老陈带人挑水，记12个工分；某月某日，董春金帮二狗子修犁头，记8个工分；某月某日，李建业教社员认药苗，记10个工分……最后一页是王建国的名字，旁边写着：“队长，您看的旱地，现在冒绿了。”

八月十五，寨溪村的玉米大丰收。金黄的玉米棒堆成小山，灰灰拉着满车粮食从田里回来，车辙在泥地上刻出深深的沟。会计举着算盘跑来：“今年粮食增产四成，药材卖了五千块！”

老陈的烟杆在算盘上敲了敲：“先给王妮子家送二十斤米，他娘病着。”又指向陆子富，“你扛的十桶水，抵了欠队里的三工分。”

陆子富红着脸挠头：“陈队长，我……我明天还扛。”

秋收后，老陈在晒谷场立了新规矩：每天卯时出工，酉时收工，迟到早退扣工分；偷集体财物者，双倍赔偿加检讨；劳动模范奖新棉袄一件。

陆子富第一个举手：“我赞成！陈队长跛着腿都干在前头，咱没理由偷懒！”

董春金拍着桌子：“谁要是再编顺口溜骂人，我让他围着村子跑十圈！”

二狗子站起来，脸还是红的：“我……我申请当记分员！”

社员们又笑起来。李建业拄着拐杖说：“老陈这跛腿，带出了寨溪村的硬气！”

当晚，老陈独自坐在牛棚前抽叶子烟。月光照在灰灰身上，它左耳的伤口已经长平，像枚小小的月亮。老陈摸出工分簿，在王建国的名字旁写下：“队长，您定的规矩，咱守住了；您没看到的丰收，咱收成了。”

远处传来社员们的笑声，混着秋虫的鸣叫。老陈望着南坡那片新开的药田，嫩绿的苗子在风里摇晃，像群招手的孩子。他想起王建国生前的话：“寨溪村的根，在土里；寨溪村的人，在心上。”

“叮——”仓库檐角的铁铃响了。老陈拄着拐杖站起身，拐杖在地板上磕出坚定的声响。他知道，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寨溪村的太阳，会比昨天更早升起。

窗外的核桃树上，几只麻雀在枝头跳跃。老陈突然笑了——他听见二狗子在晒谷场教虎子唱新儿歌：“陈爷爷，腿跛跛，心不跛，带着咱们奔富窝……”歌声飘过田埂，惊飞了觅食的麻雀，却惊不醒老陈眼角的泪光。

那泪光里，有王建国的笑容，有灰灰的牛角，有社员们沾满泥土的手，更有寨溪村三百六十五个日夜的希望。老陈摸出叶子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照见工分簿上密密麻麻的数字。那些数字背后，是一个跛脚队长用血汗写下的丰收令，是一群农民用双手捧出的新生。

“老陈！”董春金在远处喊，“开会了！”

“来啦！”老陈应着，拐杖在青石板上“咔嗒”作响。他走向晒谷场，走向那群等着他的人，走向寨溪村崭新的明天。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株倔强的老树，根扎在土里，枝却伸向了天空。

瘸子老陈当生产队长的第五年秋天，寨溪村的香菇棚像朵朵白云开在山坳里。公社周书记举着奖状走来："老陈！你们队被评为先进生产队！"社员们爆发出欢呼，老陈却蹲在香菇架前抹眼泪——他看见王建国的名字刻在奖状背面，像道永不褪色的疤。

公社表彰大会那天，老陈戴着大红花走上会台。台下坐着很多人，生产队的陆子富、二狗子、李建业，还有当年送他玉米粥的小女孩——如今已是扎马尾的姑娘了。老陈摸着红花，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粮站门口，王建国浑身是血却笑着说："老陈，咱寨溪村以后靠你了。"

" 我跛着腿，"老陈对着话筒说，"但寨溪村的心不跛。"台下响起掌声，他看见老伴叶成秀坐在第一排抹眼泪——那是他老伴，二十年前嫁给他时就说："我不嫌你跛，咱一起把寨溪村带起来。"

灰灰是寨溪村的功臣。老陈从公社敬老院回来那年，这头水牛刚满三岁。它左耳有个缺口，是拉犁时被石头划的；右后腿有道疤，是救二狗子时被野狗咬的。

"灰灰啊，"老陈常摸着它的牛角说，"你比有些人强。"这话是说给陆子富听的——那家伙总偷懒，有次锄草时还没放工就走了，灰灰却一直耕到日头落山。

第十年春天，灰灰老了。它嚼草料的动作越来越慢，眼睛也蒙了层白翳。有天清晨，老陈发现它躺在牛棚里，肚子一起一伏地喘气。

"老陈喊，"老太婆，快去请兽医！"

叶成秀端着碗玉米粥进来："兽医说，灰灰岁数到了……"

老陈的烟杆掉在地上。他蹲下身，手指插进灰灰的皮毛里："当年王队长说，灰灰是咱队的种牛，如今它要走了……"

灰灰是在核桃树下走的。那天春风和煦，它像往常一样嚼着草料，突然"哞"地叫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片落叶。老陈抱着它的头，眼泪滴在它左耳的缺口上："下辈子，你还来寨溪村吧……"

社员们给灰灰立了坟，就在村后山的树林里。二狗子用红漆在木牌上写着"功臣水牛灰灰之墓"，写到"功臣"二字时，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灰灰走后三个月，老伴叶成秀病倒了。她躺在老宅的土炕上，脸色像张泛黄的纸："老陈，我梦见灰灰了……"

老陈握着她的手，他想起二十年前把她从敬老院带回来那天，她穿着红袄子说："我不嫌你跛，咱一起把日子过红火。"如今红袄子还在箱底压着，人却要走了。

老陈抹着眼泪说，"等你好了，咱去县里看戏……"

叶成秀摇摇头，从枕头下摸出个布包："这是……给灰灰立坟的钱……"话没说完，手就垂了下去。

老陈抱着她，哭得像个孩子。他想起这些年，老伴陪他照料灰灰，随他一起开荒种药，陪他养猪养兔，陪他熬过无数个寒冬。如今她走了，只留下那件红袄子，在箱底泛着陈旧的光。

社员们给叶成秀立了坟，就在灰灰坟的旁边。李建业拄着拐杖说："成秀妹子是寨溪村的好媳妇，得让后人记住。"二狗子在坟前磕了三个头，额头沾了土也不擦。

老伴走后，老陈一下老了十岁。他不再拄拐杖，而是坐了个竹椅，让人抬着他去田里看。社员们发现，他总望着村后的山坡看，那里有灰灰的坟和老伴的坟，像要把那两座坟刻进眼睛里。

第二年开春，老陈病倒了。他躺在老宅的土炕上，拐杖被扔在墙角，落了层灰。铁柱子来看他，他指着窗外说："南坡的香菇……该浇水了……"

陆子富端着碗鸡汤进来："陈队长，喝口……"

老陈摆摆手："叫……叫老陈……"他喘着气，"我跛了一辈子……值了……"

七十四岁生日那天，老陈突然精神起来。他让铁柱子把他抬到晒谷场，坐在石碾上抽烟。社员们围着他，听他说这些年的事：开荒的苦，种药的甜，得奖状的欢喜，还有老伴和灰灰的陪伴。

"我走了以后，"老陈说，"把我埋在后山……和老伴、灰灰作伴……"

当晚，老陈走了。他走得很安静，像片落叶飘进泥土里。老陈没有儿女，也没亲人，生产队的社员们都来送他，还给他立了坟，就在老伴和灰灰中间。李建业拄着拐杖说："老陈这辈子，跛的是腿，硬的是心。"

如今，寨溪村的后山开满了野蔷薇。每到春天，粉白的花瓣就飘落在三座坟上，像场温柔的雨。

社员们常来坟前坐坐。二狗子带着儿子来，教他认坟上的字："这是陈爷爷，那是叶奶奶，还有灰灰爷爷……"小女孩——如今已是孩子的妈了——会带着孙子来，给他讲老陈的故事："陈爷爷跛着腿，却带着咱寨溪村过上了好日子……"

有年清明，公社来了个年轻人。他站在三座坟前看了很久，突然对随行的干部说："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典型——残疾人五保户不等不靠，自强不息，带领群众脱贫致富……"那干部问："要立碑吗？"

年轻人摇摇头："让故事活着，比立碑更重要。"

春风又起时，野蔷薇开得更艳了。三座坟静静立着，像三个守望者，守着寨溪村的过去与未来。偶尔有老社员路过，会停下来说："老陈啊，你看，咱寨溪村现在多好……"

而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老陈的拐杖静静躺在那里，与那件红袄子作伴。它们都老了，都褪了色，却依然记得二十年前的那个春天——一个跛脚人拄着拐杖走进寨溪村，用血汗和信念，写下了一段永不褪色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