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依人的演变

郑小良

小鸟依人的演变

郑小良

今人每谓女子娇弱依附男子为“小鸟依人”，殊不知此语起先却是形容男子的。且这男子并非旁人，乃是以铮铮硬骨顶撞过皇帝的大唐诤臣褚遂良。

当年唐太宗任褚遂良为谏议大夫，掌记录君王言行之起居注。一日太宗试探道：“朕每日言行所记，可一观否？”褚遂良神色庄重，断然回绝：“自古帝王言行皆需如实载录，然从未有帝王亲自过目之理。”太宗再问：“若朕有过失，亦当记录么？”褚遂良答得更干脆：“凡皇上一言一行，臣皆书之，无所遗漏！”那支笔，在他手中如同寒光利刃，剖开帝王心腹亦无所避让，直直悬于万乘之尊的咽喉之上。

及至后来太宗与长孙无忌等闲论群臣，品评褚遂良时叹道：“遂良学问精进，性情刚直，忠心耿耿，待朕情意深挚，每日里看他，竟如一只依恋人的飞鸟，使人不由得不生怜爱之意。”——这便是“飞鸟依人”一语的由来，当时不过指称他忠诚追随之意。

这评语实在令人深思。褚遂良骨气如铁，铮铮之姿，立于朝堂之上，竟被形容为依人柔顺之鸟！可细细想来，那“依人”二字，未必是指羽翼柔弱，更似一种灵魂的归巢。褚遂良之“依”，不正是如同飞鸟归投于浩阔天空？他依傍的乃是胸中不灭的信念：笔底之史册，乃天下之公器，岂能由私心篡改！他刚直的脊梁里，恰恰深藏了对于道义根本的无限依恋。

后来太宗临终托孤，指着褚遂良与长孙无忌对太子道：“此二人皆忠臣，有他们在，你可无忧。”斯时褚遂良在旁，虽一身血肉之躯，却宛如化作一道不倒的屏障，在太宗眼中，他依然是那只依人而栖的忠诚之鸟——只是此鸟的翅膀，早已化作支撑天地的梁柱。

世事流转，词语也如鸟儿一般，经历着被人驯养、剪羽、再驯养的过程。起初的“飞鸟依人”，是刚直之臣对君恩的忠贞追随；渐渐却蜕变为“小鸟依人”，专指女子依附男子的柔弱之态。我们今日口中吐出这四字，其意竟与千年前太宗口中的原意全然相异了。鸟儿被圈入金笼，便换上了柔顺的羽毛；语词被圈入世情，亦脱胎换骨，换了一副形容。

今日我们只道“小鸟依人”是女子温婉的注脚，谁还记得褚遂良跪在丹墀之上，笔锋直指天颜那倔强的身影？语言之鸟，终究是经了人手反复抚摸的。那原本搏击长空的刚健翎羽，于温柔笼中渐次消磨，终于褪尽了最初的锋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