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老屋的年轮里,</p><p class="ql-block">藏着回不去的年少,也藏着离不开的归途</p><p class="ql-block"> 七十年代末的九月十日,我正蹲在院里等入学通知书,就见村民隔着篱笆喊:“去莱芜十一中教导处一趟,有你的信!” 我拔腿就往学校跑,裤脚扫过田埂的草叶,心里头像揣了只蹦跳的兔子。果然,山东青岛商业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就在桌上,红底黑字烫着金边,晃得人眼睛发亮。隔天一早我就整装出发,临出大门时,母亲往我帆布包里塞煮鸡蛋,蛋壳碰着搪瓷缸,叮叮当当地响。“到了青岛,记得给家里写信。” 她的声音裹着晨露的湿意,我却没敢回头 —— 总觉得年轻的脚步该朝着远方,村口的老槐树、屋檐下的燕子窝,都该是被甩在身后的。</p><p class="ql-block"> 毕业后分到新泰县百货商店,从统计员到部门主任,再到科长、副总经理,三十多年就这么晃过去了。我看着一代代年轻人涌进来,眼里带着和我当年一样的憧憬,又看着他们慢慢沉淀,把日子过成报表上的数字、仓库里的库存。2018 年搬到泰安定居时,城市的轮廓又往外扩了一圈,家附近的公园种满樱花,春天落英缤纷时,倒比新泰多了几分雅致。可无论住在哪里,每年过年回老家,总觉得院里那棵石榴树还是老样子,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像极了父亲年轻时扛着锄头的背影。</p><p class="ql-block"> 那些年,我是真没想过要回去常驻。城市的自来水比井水解渴,电灯比煤油灯亮堂,就连冬天的暖气片,都比老家的土炕暖和得均匀。直到六年前回老家,撞见母亲佝偻着背在灶台前打转,老屋的墙皮簌簌往下掉灰,我才猛地醒过来:母亲需要人陪了,老屋该拾掇了,我们兄妹也该有个能聚齐的根 —— 老家。</p><p class="ql-block"> 从那时起,我开始了每周的往返。周六下午处理完泰安的事,开着车往老家赶,一个多小时的路,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唱着歌曲,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变成田野,心里的那点浮躁就慢慢沉了底。村口的老槐树还在,只是树干上多了几个树洞,像老人脸上深下去的皱纹。我每次都提着材料、工具回去忙:一点点重新布线,安上自来水,把松垮的大门拆了重砌,给斑驳的墙壁刷安上金属雕花板,再吊了顶。后来母亲走了,我也没停下来。</p><p class="ql-block"> 最初修老屋,不过是想留个念想。漏雨的屋顶换了新瓦,朽掉的梁木换成结实的松木,土炕拆了改木板床。后来越修越上心,给所有门窗换上铝合金的,泥泞的院子铺了水泥路,在中央留了五十多平的菜地,春天种韭菜,夏天栽南瓜、冬瓜,看它们顺着墙角的竹竿往上爬,缠缠绕绕地铺满半面墙,心里就觉得踏实。</p><p class="ql-block"> 这五年,我像个匠人,一点点打磨着老屋的时光。整理杂物时,在炕洞里摸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我小学时用短了的铅笔头、母亲纳鞋底时总戴着的顶针、父亲摩挲得发亮的烟袋锅,铁盒上的锁早就锈了,一掰就开,倒像是把几十年的日子都倒了出来。有次下雨,我在屋檐下接雨水,看水流顺着新换的排水管淌到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突然懂了:我修的哪里是老屋,分明是在捡那些被我扔了几十年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现在的老屋,早不是当年那副破败模样。院子里的石榴树被我剪得整整齐齐,春天开一树火红的花,夏天就坠下青青的果子;堂屋里摆了我网购的茶台,能喝茶、吃饭,闲了还能当画案,写写字,画画画;墙角的石磨还在,我偶尔会用它磨点玉米面,磨盘转起来 “吱呀” 响,和记忆里父亲磨面的声音分毫不差。每周日下午离开时,我都会把院子扫干净,给石榴树浇点水,锁门的那一刻,总要回头望一眼 —— 夕阳把老屋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个暖烘烘的拥抱。</p><p class="ql-block"> 朋友们总说我折腾:“在泰安住得好好的,何必每周跑一趟?” 他们不懂,有些东西,是城市里的钢筋水泥给不了的。在老屋的院子里,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风声,能看见月亮从东边的山上升起来,清辉洒在屋顶的瓦片上,像铺了层薄薄的银霜。在这里,时间好像走得特别慢,慢到足够让我想起好多被忘了的事:母亲把热馒头掰开,夹上咸菜塞给我;父亲坐在房前的躺椅上打盹,呼噜声一阵轻一阵重;我和妹妹在院子里追萤火虫,石榴树的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把我们的影子也晃成了歪歪扭扭的一团。</p><p class="ql-block"> 如今虽退了休,还被单位返聘着,打算再过几年就彻底停下来,把泰安的房子留给孩子,搬回老屋长住,最多偶尔回去看看孙女,解解念想。院子里的石榴树今年结了不少果子,青绿色的,像一串串小灯笼挂在枝头。我总想着,等秋天果子红了,摘几个摆在堂屋的茶桌上,阳光从窗子照进来,落在红果子上,该有多亮堂。到那时,我就守着这老屋,每天早上推开窗,闻闻院子里的草木香,看看天上的云怎么慢悠悠飘过屋顶,就像小时候那样,日子过得不慌不忙。把剩下的时光,酿成屋檐下流淌的阳光,墙根下蔓延的青苔,酿成老屋年轮里,最温润绵长的那一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