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马，牛马，牲畜三赋

歧凫

混沌剖判，万象蹄痕盖闻坤舆载物，牛负岳而耕玄黄；乾枢御宇，马踏云以裂苍冥。《尔雅》释畜，《说文》辨牝，三牲六畜皆天地之符契也。然则槽枥无声，谁铭汗血？犁沟有韵，孰铸雷纹？更有今世所谓牛马者，非关槽枥——牧者执鞭亦衔枚，畜群俯首竟噬轭！ 昔考《埤雅》蠹册：牛则牯牻犉犗齿序森森，辨其耒耜筋骨；马亦骐骊騧駩名号历历，察彼镳辔风神。今窥大厦雾瘴：数据刍秣塞咽喉，绩效轭套勒肩峰。牧人惶惶惧槽朽，牛马奄奄泣乳凝。 遂涤陶砚注松烟，欲效子厚剖肝胆。然则齿啃键盘久，蹄陷水泥深。强摹韩滉五牛图，恍惚见荧屏饲草；苦追曹霸九骏骨，懵腾闻地铁嘶风。悚觉数据成牢圉，谁逃钢筋铸樊笼？嗟乎！譬如眇者辨驳文，聋人听雷雹。但求方家哂而斧之，若得撕此纸代牛衣，亦慰三牲之灵！ 《牛之赋》坤灵孕魄，厚土铸形。苍角挑开雾縠，铁蹄踏裂春冰。辨其玄黄， 纯黑称牯，夜潭沉璧瞳凝墨。杂毛曰牻，金粟泼身尾点霜。 水牛曰牨，浪裂春江皮若玄。阉牛称犗，犁雷耕月肩峰耸。黄身黑唇谓犉，金珀镶墨体齐岳！更仰函谷烟深，青牛驮道祖紫气；黄河浪浊，乌犍镇禹王玄圭！齿序春秋铭脊梁， 初生曰犊，乳声怯怯依荆户。 二岁称牬，嫩角铮铮挑曙芒。 三龄号犙，肩峰垒雷雷欲吼。 四秋谓牭，筋骸搭弩弩待张。 六载名犕，垂眸犹带万钧壮。一犁耕破阴阳界，岁痕深深印沧桑！ 忽闻雷动春畴，铁轭裂冻土，肩峰耸岳摧凌！泥浪翻腾间，九陌随蹄生碧；汗珠坠地时，百谷应喘成青。吴牛望月，炎威未至先颤；齐犍触垣，壮气虽衰仍铿。 又见星垂秋野，稻海浮香夜，短尾轻扫流萤。刍草慢嚼，反刍半槽河汉。夕阳斜卧，驮来满背松风。牧笛三声，吹散南山雾縠。童牛一角，挑破北崦霞绡。犁沟未冷，汗迹犹温，忽入人文渊薮。 神农鞭百草，曾倚苍牯拓荒。武王罢干戈，放牛华岳归马桃林。宁戚扣角而歌，霸业始肇。田单火阵突围，神威借睛。更闻齐景公舐犊，孺子牛折齿含悲。老子乘青牛过关，五千言震古烁今。弦高智全郑国，贩牲岂是凡骨？仲弓德润洙泗，犁牛之子何妨！更叹庖丁奏刀十九载，游刃有余。韩滉泼墨五十图，耕犁在卷。最是银河清浅夜，牛郎担稚子，鹊背渡星汉。织女抛金梭，泪雨化秋霖。耕战医巫皆涉足，仰俯苍冥尽戴行！犁影渐远，角声未歇，却闻巷谚铿然。“牛衣对泣”透茅檐寒色，“气冲斗牛”射穹宇剑芒。“汗牛充栋”叹书山嵯峨，“九牛一毛”喻沧海微尘。“执牛耳”者擎樽立盟。“吹牛皮”笑倒黄河筏客，胀破革囊空鼓噪。“强按头”羞煞村塾蒙童，清溪水溅角空昂。 “风马牛”嗤尽北海鹏鲲，云泥路隔不相望。“宰牛刀”戏问庖丁小技，霜刃何须映鸡翎。最是牧童遥指处，杏帘斜卷，细雨润春垄。牛背稳驮，短笛破黄昏！余今作赋，浑似稚子牵犁，深浅失度，垄沟歪斜。喘月未解，敢言躬耕？更恐牛头强对马唇，蹄印偏题，角芒走板，笑煞关西老牧，唾沫溅破糙纸！幸有陶公遗风在，带月荷锄，听铃铎摇碎山影。醉眠芳草，任蹄痕漫生苔青！ 《马之赋》混沌肇分，蹄迹初张。房星垂芒，天驷耀其精魄。羲和驭日，神骏踏破洪荒。尔其毛色各异，名号琳琅。总嘉良之谓骥，分玄黄而昭彰。骐青若幽涧之竹，千里腾骧。骅赤如昆冈之火，八荒焜煌。骅骝开道，威仪显于贵胄。骐骥绝尘，逸响彻彼穹苍。观其年齿，驹方二岁，齿嫩初雪。駣届三龄，骨隐雷音。乘成四秋，筋张霹雳。辨其玄黄，骊纯黑似夜穹，驖赤黑如焦墨。騩渲浅褐若秋荼，骃缀浅黑带白斑。 騟生紫艳类葡萄，驳晕杂彩似裂繻。至若特相，駂纹错落，惊墨池之飞溅。骢鬃拂云，恰谢女咏雪章。骝赤身玄尾，若赤焰淬冰。騧黑吻金身，疑金乌啄壤。辨吻识蹄，駯吻墨，駩蹄霜，騚踏流云之白。騱扬素练，骧跨右蹄而蹈火，馵奋左足以追光。廿二天工，皆在霜蹄玉鬃间！其腾跃天性，自成造化奇观，踏燕凌虚，三足悬空惊鬼斧！观其武威铜骏，左蹄劈风，右蹄逐电，独以右前金距轻点飞燕脊。但见云涛凝半空，雷纹裂九霄。 行空骋意，一鬃扫宇显神工！想其瑶台仙影，银蹄烙星，赤鬃焚雾，浑将玉尾清辉漫卷天河浪。更教月窟失澄明，日车掩焜煌。 尤叹韩干笔底龙媒怒：瘦骨棱嶒裂素绢，犹带安西万里雪。怒眸炯炯射寒电，尽收蓟北九秋黄！观夫穆满驭八骏，蹄声震醒瑶池宴。楚王失九方，盐车困骥泣太行。更闻项羽悲骓，乌江血溅寒星裂。云长殉赤兔，忠魂犹带麦城霜。太宗拳毛飒露，箭瘢犹记洛阳阵。老聃青牛函谷，紫气长萦道德章。是以神物通灵，岂独筋骨？气凌星斗，志在莽苍。纵有伯乐金睛，能辨骐驖于凡厩。若无孙阳慧眼，空埋騄駬在盐冈。李贺二十三咏，谁解厩中龙骨瘦？曹霸四十载图，尽收塞外战云苍！至若市井掌故，谐谑生芒，“拍马”媚骨，竟使权门颔首，“指鹿”奸谋，敢欺庙堂冠裳。“塞翁失马”启祸福相倚之辩，“牛头马嘴”嘲言语抵牾之荒。“首是瞻”乃三军随骏影，“失前蹄”叹英雄折疆场。老马识途，暗度陈仓通栈道，的卢妨主，枉传跃涧说檀溪。悲夫！绝影亡于乱矢，的卢妨主成虚妄。然则龙种终究非凡胎，何惧俗论争短长？但见，青骊紫騟，踏碎关山月影。驖駂驳駩，长嘶大漠风狂。四蹄腾跃处，万里即故乡。风入四蹄轻，山河自俯仰！更闻长吉浩歌裂金石，“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然余今缀文，终类走马观花，九方相骨之术未窥，骊黄牝牡之辨徒嗟。况吾久栖巴山雾瘴，惯听峡猿。卧蜀水云涛，空闻舸橹。涪江舟楫代鞍鞯，剑阁梯栈绝尘嚣，其地刚崄，不习马事！欲辨风鬃雾鬣，惟向韩干曹霸丹青索。此纸上谈马，纵摹得骏影掠空，终难论雕鞍玉镫。且看孟郊看尽长安锦，蹄下春风亦刹那！——————附：“马”之说文解字冷知识：良马统称“骥”（jì）青色者谓“骐”（qí）赤色者曰“骅”（huá）黑身红鬃“骝”（liú）两岁者“驹”（jū）三岁者“駣”（táo）纯黑色者“骊”（lí）赤黑色者“驖”（tiě）浅褐色者“騩”（guī）紫色者曰“騟”（yú）浅黑扎白者“骃”（yīn）黑白相杂者“駂”（bǎo）清白杂毛者“骢”（cōng）颜色不纯者“驳”（bó）黄色银中者“骠”（biāo）黑嘴者曰之“駯”（zhū）黑嘴黄毛者“騧”（guā）黑嘴白毛者“駩”（quán）四蹄全白者“騚”（qián）前脚全白者“騱”（xí）后右蹄白色“骧”（xiāng）后左蹄白色“馵”（zhù） 《牛马赋》混沌初辟，百兽竞生。蹄铁踏阴阳，犄角挑昏暝。牛衔坤德以载物，马负乾刚而御风。观其性：牛性若渊，岳峙川渟藏雷火；马心如电，云崩雾裂隐龙形。然则殊途同归——食草泌乳乃天道，啮刍驰骋即本真！ 昔观造化玄机，牛啮三春草，膏凝白玉浆。非效狡狐献媚，岂学硕鼠盗仓？但见犁沟未冷，汗珠已化千顷绿。马踏九秋蓬，力贯金石开。不羡苍鹰攫肉，耻同厩雀啄残。但闻鞍辔方振，蹄声即裂万重隘！ 此谓：食草而乳盈，啮刍而蹄疾。吐哺天地者，乾坤必有偿！ 及至古今通理，昔穆王驱八骏巡宇，必遣圉人饲瑶草。田单纵火牛冲阵，先备刍豆饱饥肠。 若夫文景之治，轻徭薄赋，南亩牛闲卧烟雨，南山马放嚼落霞。乳溢陶瓮，蹄生春风，方知盛世非鞭挞可得。至若炀帝苛政，役民如畜，龙舟纤索勒牛骨，官道货鞍压马瞳。草绝槽枥，奶竭乳管，终见烽烟自骨髓燃！ 今之世相，犹照秦镜，键盘代耕犁，通衢作战场。万人自称牛马，谁解共生纲常？ 须知，伯乐不饲秣，骐骥终成盐车骨。 槽枥若无马，牧人空对秋风哭！ 君不见良禽择木，昔秦穆公释百里奚，解囚衣而授国政，五张羊皮换得驷马驾云霓。今有梧桐栖凤鸟，华为少年担鸿蒙。任公正冠授重器。阿里罗汉辟荆棘。马云分股铸金舟。饲以瑶草，骋以星原，方成互济！然若纲维失序，码农彻夜饲数据，饥吞冷饼渴饮渣。纵怀干将锋，其如鞘已裂？千里马老厩枥间！外卖单骑穿雷暴，膝生荆棘电瓶哀。虽负追风足，奈何伯乐逝？汗血空载盐车斜！ 至若牧者昏聩，剋减粮秣索千里，犹斥：“何不效的卢跃檀溪？” 榨尽乳液塞蒿秆，诘问：“岂未见奶牛日产千斤？” 岂知天道循环，牧人断草料，自诩智无双。待得牛羸马毙后，惟见荒原风卷沙，金鞍锈蚀委尘泥！ 太息哉！牛马之道通世道，牛得丰草，自涌琼乳报甘霖。 马逢伯乐，敢裂金石开山河。 蹄铁欲飞，先沃青刍，更需驰骋之野。乳房欲胀，必丰野草，亦赖挤乳之手。 乾坤立契昭昭，饲公平之草，骋广阔之原，则江海乳涌，山河雷裂！ 若槽枥皆空，纵造父再世，难驭跬步；使伯乐绝迹，虽天驹汗血，终老坂车！ 今以尘鉴照形，余本锦城蠹客，久困水泥樊笼。尝执鞭为牧，深惧槽空枥朽，夜半惊闻牛喘噎。亦俯首作畜，痛觉草哽喉间，乳凝渊底冰难销。始信：牧者畏亏本，牛马惧断流！仰观摩天巨厦，钢筋森森皆新厩，梯笼升降尽圉人。键盘耕云亩，外卖裂风衢——此即当代牧场！今作斯赋，枯管强摹其性，浑如蜀犬吠日，岂识真阳辉宇宙？俗肠妄吞象影，终类巴蛇胀裂，空留笑柄污缣缃！幸有河东遗篇在，顿悟得 ——牧者牛马本互化，但求草乳两相偿！掷笔惘然，忽见玻璃千仞映云影，恍有青牛汗血并驰烟。异日形骸委尘：愿化苔衣悄蚀键盘缝，或作星尘轻附外卖箱。待新犊蹄溅破晓露，或吻得——铁犁春泥香！三千年牛马铁蹄踏醒，最智牧人非执鞭者——但令草皆遇饥唇，原永待骋足。如是则槽枥恒盈，星野长阔！ 坤德凝肩万轭沉，倦蹄踏遍野荒林。躬耕未惧阴阳界，喘月犹温冻土心。函谷驮经经卷重，田单破阵阵云森。谁悲当代无犁影，铁兽声中草色深。【七律·牛说】— 前作“牛之赋”骈文，考据癖好，强分牯牻犉牨。今作“牛说”七言，空吊犁魂，枉叹铁牛吞春草。料得砚田枯耕叟，牛角挂书充厕简，笑问可裁半卷拭尻肛？ 房星堕地走云雷，汗血追风起劫灰。踏燕凌虚三足定，卧盐困岳九霄哀。嘶鸣北斗绝尘路，鬣染秋霜锈铁盔。莫怨孙阳瞳已眇，千金市骨尽成埃。【七律·马说】— 前作“马之赋”铺陈，乃穷搜相马经考据之趣。今作七言“马说”，秉沉郁旧言。前者拓碑，后者雕虫，两者皆纸上空槽耳！ 草场驰骋起嘶鸣，乾马坤牛并轭行。刍秣虚肥终岁役，工薪实缚彻宵耕。头衔漫挂勤劳榜，蹄印深镌奋斗坑。谁解千年枥间咒，牧人亦是畜中牲。【七律·牛马说】— 前作“牛马赋”，耙梳字垄，翻烂典册招鼠啮。今“牛马说”七言，空祭槽魂，墨渖未干已蒙尘。总归蜀鄙老朽，纸厩圈空文，枯草嚼残唾——笑掷稿，或充灶膛引火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