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富顺：盐井和豆花里的千年风雅

黄品皓

生活中有很多的不期而遇，你只需看一眼，便永远留在了你的记忆里不会忘记。富顺，就是这样一个神奇之地，让你遇到而停下，越看越喜欢。它隐藏在四川腹地，是被大多数旅游书籍忽略的地方，如果不是我偶然路过，也许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她“才子之乡”的存在。而这偶然的一遇，着实让人惊奇的是一个如此普通的外表之下，隐藏着的厚重历史与积淀了千年的文化。

入住的酒店位于富顺老城区，向前穿过一条街就能看到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它就是沱江，一条长江支流。宽阔的江面，平缓的流水，傍晚的堤岸上，喝茶的，聊天的，散步的，打麻将的，唱歌的，熙熙攘攘，一派悠闲热闹景象。

第二天早晨，沿着酒店门前青石板路向西走大概五十米，就来到了富顺的文庙西湖景区，晨雾如纱，轻笼神龟山，清代富顺县衙建筑群（今富顺博物馆所在地）在熹微中渐显轮廓，在初秋的小城中格外显眼。

朱漆大门庄重，乌木廊柱肃穆，层层叠叠的飞檐斗拱切割着淡青色的天空。踏上青石铺就、略染苔痕的宽阔梯步，足音在空旷的庭院激起微弱的回响，仿佛叩响了沉睡的时光，将人引向富顺千年文脉的深处。

绕过巍峨的大堂，后院一座民国钟楼兀立眼前，它的砖石结构巍峨雄壮，仿佛在诉说着富顺几百年的历史风云。这个即将迎来百岁生日的古老钟楼，见证了无数的岁月变迁。

站在钟楼前，你不禁会想起它作为富顺历史的守望者，守护着这座小城的兴衰荣辱。

步入大堂改设的展厅，泛黄的老照片讲述着过往：盐工佝偻着腰背在井架旁劳作，挑夫沉重的扁担压弯了肩。

而与之并置的，是段玉裁在西湖书院讲学的场景——这位乾嘉朴学大师任富顺知县时，不仅考证出宋代易学大师李见、薛翁曾在此研习《周易》（神龟山得名即源于李见读《易》修炼的传说），更将书院易名“学易书院”，为这方水土注入了深邃的哲思。

晨光透过高窗，在那些黑白影像上跳跃，盐工的汗滴与文人的墨香，奇异地交织在同一个时空切片里。

自县衙侧门出，步行片刻便到西湖，此“西湖”非彼“西湖”，却因与杭州西湖名讳相同而令人闻之不忘，“天下西湖三十六，富顺西湖甲四川”，富顺西湖在蜀中颇具盛名。

西湖的潋滟波光便扑面而来。它宛如一块温润的翡翠，被玛瑙山、五府山、钟秀山、神龟山这“四山”温柔地捧在城央。

湖畔垂柳依依，水榭亭台点缀其间。烟雨朦胧中，宋代进士程骧那句“四山攒碧争为地，一水涵空为补天”的意境，活脱脱便是眼前景致的注脚。

西湖中央的碧波亭，是一座中西式园林建筑，雕梁画栋，古色古香，亭上有一副对联：异代人才辉泽畔，千秋月魄照湖心，此联追怀戊戌变法志士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变法图强，凛然大义”的英勇气节。 ‌

凭栏眺望，湖中荷花，或红荷垂露，盈盈欲滴，或白荷带雨，皎洁无瑕，有的刚露水面，含苞待放，碧叶叠翠，青盘滚珠。

在富顺人的心目中，西湖就是一首唯美的诗，一阙婉约的词。

沿湖漫步，至西岸，一座庄严肃穆的革命烈士陵园映入眼帘。这里长眠着“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这位富顺骄子，不仅以碧血丹心彪炳史册，其诗才亦卓然。驻足墓前，默念他那首《西湖》：“县有湖山高蜀国，梦随烟月落杭州”--- —半是故乡山水刻骨的眷恋，一半是壮士胸怀天下的地方浩茫心事。

湖的另一侧，仅存遗址的晏熊祠，曾是富顺“才子之乡”最辉煌的注脚。遥想当年，杨升庵挥毫题联：“才子出同乡，先后两人，文章千古”（指景泰十才子晏铎与嘉靖八才子熊过），墨香仿佛仍在湖风里飘荡。熊过九岁即能妙对“荷风动藕船”的传说，更为这湖光山色平添了几许灵动的童趣。

逛完西湖往西走，一座寺院临山而立，它就是千佛寺。虽然叫寺，里面诵经念佛并非和尚而是尼姑。

沿神龟山势而上，穿越时光的宋代建筑群---富顺文庙那宏伟的棂星门赫然在目。穿过棂星门，三进院落次第展开，如展开一部立体的儒家经典。

这座始建于北宋庆历四年（1044年）的文庙规模并不大，占地10余亩，但却是中国历史记载1800余座文庙中保存完整的29座之一。院落虽小，但是建筑确实极具特色。依据地势沿坡地向里推进，依次为数仞宫墙、泮池、棂星门、大成门、天街、月台、大成殿、崇圣祠，两侧厢房对称布置，古色古香中让你体会到浓浓地历史感。

棂星门内侧，红墙上“数仞宫墙”四个大字遒劲有力，仿佛在无声诉说着这座自隋开科举至清走出了232位进士（明代独占139位）的“才子之乡”那厚重的积淀。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无形的墨香与弦诵之声。千里之外的山东曲阜孔庙城墙上是“万仞宫墙”，而富顺文庙是“数仞宫墙”，其中什么原因，还不知道，也许体现了富顺文庙对至圣先师那份虔诚的谦卑，与圣地曲阜的至高尊崇相映成趣。

第一进庭院开阔，泮池如半月，石桥横跨，寓意“学海无涯苦作舟”。

中间石柱的高度更是高达12.8米，超越了曲阜孔庙的棂星门，堪称全国文庙之首。

穿过棂星门，泮池上的三座石拱桥格外引人注目，居中的“状元桥”仅允许科举中第者通行，两侧的“秀才桥”“举人桥”则对应不同功名，状元桥上，巨龙腾云驾雾，鳞爪飞扬，栩栩如生，工艺精湛绝伦，堪称巴蜀石刻一绝，桥面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仿佛仍能听见古代学子踏桥赴考的脚步声。

正看得出神，旁边一位带孙子的本地阿婆在笑着给他的小孙子说：“爬状元桥数台阶，闭眼摸黑过桥（传说睁眼考不上），脚底板数着青石板缝，九步半刚好踩到“鱼跃龙门”浮雕”。她的小孙子应声便笑嘻嘻地闭眼摸索起来，小脚丫精准地踏在石缝间，口中念念有词：“一、二、三……九步半！”果然稳稳落在“鱼跃龙门”的浮雕上。这古老的仪式感，在孩童天真的嬉戏中，竟如此鲜活地传承下来。

大成殿巍峨居中，重檐歇山顶在阳光下闪耀着琉璃光泽，殿内孔子圣像庄严肃立，两侧配祀先贤。殿前丹陛石雕云龙，栩栩如生。

50根巨型立柱撑起的大成殿，藏着300+雕龙，檐角光影洒在龙凤浮雕时最美。

漫步其间，感受着庭院结构的层层递进，恰似儒家思想的精微奥义——每进一重门，便是向圣贤智慧靠近一步。

当你站在大成殿的面前，那飞檐斗拱就像是展翅欲飞的鸟儿，充满了灵动的气息；雕梁画栋更是精美绝伦，每一根梁木、每一处画栋都像是被古代的能工巧匠们施了魔法，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整个大成殿美轮美奂，宛如一座艺术的殿堂。

富顺文庙始建于宋朝，源于富顺历史上的第一位进士李冕，从此以后，富顺文风大开，教育事业发达，入学中举者逐年增多。光明代富顺学子赴京会试，中进士者达130多人，占同期四川省进士总数的十三分之一，因而获得“才子甲西蜀”的美誉。

科举不在，文庙犹存，文风依然，到近现代，与时俱进的富顺才子绵延不绝。戊戌君子刘光第、“巴蜀睁眼看世界第一人”宋育仁、四川海外第一本革命刊物创办者雷铁崖、以《厚黑学》名震全国的怪才李宗吾、抗战“民族文学运动”重要剧作家陈铨等，各领风骚。

文庙后门直通钟秀山。拾级而上，古木参天，绿意沁人。山顶平台，俨然一座露天的书法艺术馆。最瞩目的当属宋代书法大家米芾手书的“第一山” 石碑，笔力雄健，气韵非凡。传说钟秀山“第一山”碑是摹刻自武当山，而四川峨眉山万年寺山门内也有一座“第一山”碑，却是从富顺县的钟秀山摹刻而去的。

在钟秀山一侧岩壁上，镶嵌着一块黄色石额，上面阴刻有“抱古观今”四个行楷大字，隽秀飘逸，走笔雄健，属于少有的书法珍品，传说是出自新都状元杨慎杨升庵之手，是当年杨升庵与熊过友好交往的历史见证。两方名碑，一宋一明，相隔八百余年，却在此同台“对话”，令人顿生“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浩渺之思。

晌午时分，循着诱人的香气钻入后街。这里烟火气十足，狭窄的巷道两旁，豆花店林立，蒸汽氤氲。富顺的味道注定绕不开那碗豆花。“滚、嫩、绵、白”的豆花卧在土碗中，配以“麻、辣、香、鲜、甜”俱备的蘸水。一箸颤巍巍豆花裹满蘸水送入口中，滚烫滑嫩瞬间化开，大豆的清香与蘸水复合醇厚的滋味在舌尖共舞，酣畅淋漓！

豆花有专属于富顺的味道，在富顺民间流传着关于豆花的歌谣：煮在锅头白生生（儿），舀到碗头嫩冬冬（儿），筷子夹到闪巍巍（儿），糍粑海椒辣呼呼（儿），吃在嘴里麻辘辘（儿），喝碗窖水甜蜜蜜（儿），吃完豆花乐滋滋（儿）。用富顺方言（儿话韵）演绎出来的豆花歌谣，听起来别有一番地方风味。

在后街挑了一家老字号坐下，烟火缭绕的食肆里，看老师傅娴熟地舀起一碗豆花，端上桌子，老师傅告诉我他家的豆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蘸水是用二十余味香料与中药配比，让普通辣椒油变得“油亮透明，回味悠长”，看来平淡生活的快乐，也来自于对细节的用心与重视。就着甑子蒸出的散酥米饭，滚烫豆花三两口下肚，额头沁出细汗时啜饮一口微甜的窖水，顿感“清热祛毒、醒酒解腻”的妙用绝非虚言。

午后，驱车追寻沱江畔的守望者。先至东岸的回澜塔（又名锁江塔）。此塔雄踞大佛岩顶，九层六边形，高56米，如一位青衣文士，临江傲立。塔名取自韩愈名句“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寄托着镇锁水患、护佑文风的双重祈愿。

塔身由青砖砌成，每层檐下均有泥塑的花卉、人物，虽经风雨剥蚀，道光年间的精工细作仍依稀可辨。推开沉重的木门，沿着仅容一人通行的143级螺旋石阶盘旋而上，石阶陡峭，砖墙沁凉。登至塔顶，豁然开朗！沱江如一条碧绿的绸带蜿蜒远去。北望，自贡盐都的井架（天车）依稀可辨；南眺，泸州方山轮廓含黛；东观，富顺新城楼宇林立；西览，川南丘陵云雾缭绕。若逢夏秋晴日黄昏，巨大的塔影横卧江心，“恰似高坝巨堤横锁千里沱江”，清代知县陈长墉所题塔门楹联“玉塔崇隆永作江阻砥柱，金城映带障回雒水波澜”，在此刻化为天地间最壮阔的实景画卷。

继而西行，寻访沱江另一岸的文光塔。

此塔形制古朴，更显沉静内敛。它与回澜塔隔江遥望，一东一西，一显一隐，共同构成了富顺古城“锁江固气，兴文运昌”的风水意象。夕阳熔金，为双塔披上圣洁的光辉。凝视这跨越江流的千年守望，顿悟：所谓“锁江”，锁住的何止是奔流的江水？更是这方水土千年不绝的斯文脉动与精神气韵。

日影西斜，前往牛佛古镇。古镇依偎在沱江臂弯里，曾是重要的盐运码头。踏入古镇，那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石板路保存完好，两侧是连片的穿斗式木结构民居，板壁斑驳，瓦檐低垂。深长的门洞里，老人们闲坐话家常，时光在这里仿佛放慢了脚步。

行走其间，仿佛穿越回那个盐船如织、商贾云集的年代。恍惚间，似乎能看到挑着盐担的脚夫匆匆走过，能听到码头装卸的号子声。古镇的沧桑肌理，无声地诉说着富顺“因盐设县，因盐而兴”的悠长故事。豆花的香气，或许最早便是在这样的码头，慰藉了盐工们辛劳的肠胃。

华灯初上，重返城区。西湖四周亮起了璀璨的灯带，千年古县在光影中焕发出年轻活力。霓虹倒映湖面，与湖畔段玉裁读书楼、复建县衙的古典剪影奇妙交融。

此时，千佛寺悠扬的晚钟穿透夜幕，与罗浮洞广场上欢快的广场舞乐曲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传统与现代的复调交响。后街的豆花店依然蒸汽腾腾，诱人的香气混合着市井的喧闹，弥漫开来，温柔地包裹着文庙的红墙。

“胜地呼人作雅留”，刘光第的诗句在夜色中有了新的诠释。当文旅的灯火点亮历史的褶皱，富顺这位“才子之乡”，已悄然褪下古老的青衫，换上一身休闲的装束——左手是典籍的厚重，右手是烟火的温暖。他既能与你围坐论易，谈古说今；也欣然邀你共坐街头，就着那碟魂牵梦绕的蘸水，大快朵颐一碗滚烫的豆花饭。

踏着湿润的青石板路归去，神龟山上的老县衙已融入深沉的夜色。蓦然想起那位在此隐居读《易》的宋代先贤李见。千年前哲思的微光，与今夜游人的笑语，在富顺的烟雨长巷里交织、回荡，最终汇成古城生生不息的精神气韵，恰如回澜塔所寄托富庶之地，培育四方新才的古老期许，这古老的期许，恰是古城在新时代脉搏下，最生动、最温暖的注脚。

富顺，一座值得你停留的千年古县，在这里，能让你感受到时光的流转，又能品尝到独具地方特色的美食。来吧！来邂逅这座川南的宝藏小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