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的泪

谷野閑樵

　　老人是入赘女婿，在滇西成家，按当地习俗，上门女婿须随女家姓，所以他本来姓甚，人们不得而知，年深日久，可能连他自己也记忆模糊了。

他是现今在世不多的抗战老兵，1943年，中日鏖战正激，年少的他，以乡村抽丁形式参加国军，随远征军去了滇西。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故乡，不料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去。

既然入伍，年轻的时光便交付给了战场。惨烈的滇西反攻战中，他参加过旷日持久反复拉锯的龙陵战役，亲眼目睹过弹雨中的尸横遍地、炮火中的血肉横飞，那些血与火的日子里，他九死一生，总算保全了性命，却在战争结束后因病未能随军返回，几经辗转，最后流落在了滇西的盈江。

浩大的战争，混乱的局面，他与那些因伤因病和部队改编而滞留滇西的军人竟然被人遗忘。那时的滇西，对于内地，仿佛远在天边，返回故乡，几乎就是一个梦。

纵然沦落天涯，毕竟还要生存；男大当婚，总得成家。他出身农家，战争结束后，除会农活，别无他技。异地他乡，无亲无友，无钱无财，不能迎娶，只能入赘。

　　传统观念之下，男尊女卑，入赘为婿，已然被人看低，还要随妻改姓，背负数典忘祖之名，尤其感到耻辱。但彼时彼地，身无分文之财，别无立家之技，他不如此又能如何？所幸当地民风淳朴，他在妻家未遭歧视，加之妻子勤劳贤惠，夫妻体贴恩爱，让他暂且安心。

入赘之地为盈江一僻远山寨，临近中缅边界；而他的故乡处于黔中腹地，也是偏僻的大山深处。两地相距遥远。以今日道路交通条件，驾车尚需三日，当时的状况，这个距离可谓遥不可及。

但故乡毕竟是故乡，那里有切望儿归的父母，有亲密友爱的兄弟姐妹，还有年迈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亲人情深，乡梓难忘，回归故里，乃是植根在心灵深处的愿望；随时间推移，愿望日增，终于，在大儿子上小学二年级刚学写信之时，他便急切地让孩子给爷爷奶奶写信。一张小小的信笺，简单幼稚的语言，拼拼凑凑的文字，总算大致说明了情况。收到回信之时，父母的祈盼，故乡的呼唤，令他归乡愿望如烈焰燃起，于是决定携妻带子，返回故乡。

他打算变卖全部家当，用作盘缠；殊不知打听下来，那些财物换来的钱币仅夠到昆明的路费，尚不及一半行程。这下他才发现，自己的能力是这么微小，而归乡之路却那么漫长；于是，痛彻心肺地大哭一场，从此放弃了归乡的打算。

在僻远的小寨，他与妻子辛勤劳作，生儿育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觉间，光阴荏苒，几十年的日子已然过去。他也许感觉这与记忆中故乡的日子没什么区别，可故乡毕竟是故乡，那山那水，亲人的模样，在心中永远清晰。

　　偏僻的环境，辛劳的生活，虽长年累月，农家出身的他，倒也不难适应；但当年的国军身份，尽管只是小兵一枚，还是让他难逃历次政治运动的折磨。作为所谓旧军人，他自然被列入“地富反坏”一类，无法挺起腰杆做人。几十年来，所遭遇的批判斗争有多少次，他已记不清楚，因为内心早已麻木。旁人的恶语和白眼，他见多不怪，只当是刮风下雨一般，自然而然；但孩子眼中偶尔流露的一丝怨恨和鄙夷却犹如钢针，每每刺痛他的心，家庭的气氛也因此变得压抑。他没有文化，不懂政治，始终弄不明白，当年参军是为了打日本人，保卫国家，在战场上，自己也只打过日本鬼子；那些枪林弹雨中的冲锋陷阵咋就成了永远的罪孽？我想，尽管他屡经折磨日渐麻木，但内心深处那块柔弱的地方，应该一直被委屈的泪水浸泡着。

初次见他，是参加关爱黔籍抗战老兵志愿者团队去他家中。已经风烛残年的他，正衰弱地斜坐在一把破旧椅子上，身子佝偻如同一只老虾，神情沧桑且呆滞，满脸的褶皱似故乡大山的道道深谷，浑浊的眼眸如同被人遗忘的千年古井。

我们好几十个志愿者偕同记者，俨然一支浩荡的队伍，在乡党委书记带领下来到他家。这阵势令他有些茫然，也极为忐忑；随着彼此间言谈逐渐自然，他浑浊的眸子开始慢慢闪亮，几十年的夙愿在逐渐苏醒，早已熄灭的心火又开始燃起，他感到希望来到了眼前。突然，见他用力从椅子上撑起，步履蹒跚、颤颤巍巍走到年轻的乡党委书记面前，生性倔强的他，竟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随即仰面呼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啊！回家……”，沧桑的脸上，老泪如泉涌出，顺着深深的褶皱流淌。众人见状，震撼不已。志愿者们不禁鼻子发酸、泪眼潸然甚至泣不成声。大家赶紧上前将他扶起并向他保证：“老人家，您放心吧，这次，我们一定带您回家！”

其实，时至今日，几十年的光阴逝去，老兵们的根早已深深扎在了滇西。故乡那边，父母早已离世，后辈多已陌生。他们跟随自愿者回去，不过是想在有生之年再看一看故乡的山水，给父母的坟上培点土，在坟前磕个头，燃炷香，烧点纸，弥补一下年轻时未能尽孝的遗憾，了却一点心愿罢了，他，自然也是这样。

　　但考虑老兵年迈，志愿者团队安排他们回乡时，需先送附近医院体检，以防路上身体不适发生不测。孰料，八十七岁的他体检时竟发现心脏存在严重问题：失代偿性心力衰竭，不能承受长时间的旅途劳顿，回乡之事，再度化为泡影。

不忍向他告知消息，人们掩面摇头，相互推诿，因为不知道如何向他开口。

当他得知消息，顿时双手颤抖，呼吸急促，眼眸无光，如坠深渊。几十年来，他早已心如枯槁，不料希望刚刚萌发，转瞬又成了绝望。

见他极度痛苦，我们也心如刀绞，可又别无他法。我们告诉他，我们就是故乡的亲人，希望他好好保重身体，我们每年都会来看望他。闻听此言，他噙着眼泪，对我们不断点头，泪眼中闪烁着感激，更饱含着信任。

他终于恢复过来，虽然目光还有些渺茫，神态已然恢复平静，他兴许认为自己今生今世命运只能如此，待到百年之后，再魂归故乡吧。

志愿者们送来慰问的钱物，还有那个风雨如磐岁月的歌声：《五月的鲜花》和《国歌》。这是一种仪式，也是一种回忆，一种赞颂。

《五月的鲜花》歌声中，他看着大家，似有所感，似在回忆，似有几分茫然。当国歌唱起，他骤然激动，呼吸再度急促，眼眸重新闪亮。我凑近他耳旁，轻声问这是什么歌，他颤抖的唇间道出了歌名，声音虽弱，却很清晰：“义勇军进行曲，义勇军进行曲，……”老眼再次泛出泪花。

他有些麻木的心里，似乎忘记了这首歌曲已经成为国歌。而早年的记忆却铭心刻骨。

此时此刻，那浑浊的泪眼中闪耀的，分明是当年的激情，岁月的追忆……。

（2012年10月于云南盈江，图片来自网络）

松山之松。尘封的开封。岜沙的蚩尤后人。消逝的白鹭。西江月。香火岩的水。印象十里河滩。殷墟的文明与野蛮。樟园的灵魂。羑里城遐思。生命的一片枯叶。此岸世界彼岸花。宽窄巷子里的灵魂。乌江随想。马头寨怀古。榕树下的三宝。岩脚古镇纪游。百花湖畔九龙山。文化古寨马拱坡。火炭垭的远事。禅林归意晚。镇远之远。龙川河之夜。行走神奇干河。绿意樟江。万华禅思。浴火的凤凰。屹立的灵魂。苏格兰牧场。侗家的绍溪。古韵诗情话龙坑。老场长。无字之碑。养怡之地。龙门感怀。“鬼老者”李发模。东瓜坡和谐之水（永和三章之一）。朵丁关红色情思（永和三章之二）。老坟口爱情故事（永和三章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