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上心迹

天风

“坝上”是地理名词，特指华北平原与内蒙古高原交界处陡然升高的地带，形成草甸式草原。其范围涵盖河北省张家口市张北县、康保县等、承德市丰宁满族自治县、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及内蒙古赤峰市克什克腾旗、锡林郭勒盟多伦县部分区域，总面积约20万平方公里。

——题记

车轮碾过最后一个隘口时，坝上草原突然浩荡铺展于车窗之前。七月的阳光如熔化的金箔，慷慨泼洒在海拔一千五百米的广袤草甸上。关掉空调，降下车窗，青草与野花的气息，汹涌灌入肺腑——这一味自然的芬芳，是城市里任何一款香薰都无法复制的味道。

刚才去丰宁的路上，碎雨还时时敲打着车窗，让我的心情也跟着雨滴郁闷了：究竟会不会错过？天空会不会吝啬给一个好脸色？

然而驶入百里天路，当那摄人心魄的靛青苍穹豁然呈现，疑云顿消——那是一种远古存续至今、未经稀释的纯粹苍蓝，既似穹宇的胎记，又如深邃的凝视。云絮浮游其间，时而如新棉初绽，时而似雪浪排空，投下的游移云影在草原上缓缓移动，像某种古老文明的遗存密码。

天路如青玉带漂浮于碧草之上，那草色，绝非江南那种腼腼腆腆的绿，而是泼辣的、放肆的、毫无顾忌地铺陈开去，绿得惊心动魄。

天空蓝得质地薄脆，仿佛一触即碎，倾天而覆。立于天地之间，我惊觉己身渺小如草芥，而往昔积压胸中的无形块垒，竟消融于这无垠的苍碧浩瀚之中。

当车轮亲吻着泛蓝发亮的柏油路疾驰，草原的呼吸涌入车厢。我忽然错觉，仿佛并非车在奔行，而是整片巨大草原在脚下从容旋转。草浪翻滚着向天边奔涌，每枚草尖都小心擎托着跃动的光斑，一帧帧被抛向后窗。

百里天路的尽头，便是被七个碧湖连缀出的多伦湖。它的湛蓝超越了任何颜料管里的颜色，乃是亿万年的沉积与矿脉调和出的秘色。传说这清透如洗的水面，原是神祇跌落凡尘的一面宝镜。立于湖畔，倒影中的云朵悠然悬浮于同样深不可测的碧蓝深处，恍若悬置着一个平行的世界。据说层林尽染时是它的高光时刻，可我凝视这夏日深蓝，已悄悄预约起与多伦湖在秋日里的重逢。

在满族、蒙古族纯净的内心中，日月向来便是崇高的神明。御道口的“日月双璧”——月亮湖与太阳湖相隔二十五公里彼此遥望。正午时分，太阳湖的水面迸发出无数刺眼碎银，根本无法久视；而此刻月亮湖则收敛了光华，宛如一块温润的墨玉，沉稳地吸纳着天光云影、山色林涛，无声沉降于它不可参透的深处。

坐在月亮湖环湖的小火车上，身心被一种巨大而无声的力量抚平。这里是水源发端、云朵故里、鲜花王国、林木汪洋。金莲花雍容绽放，那耀眼的金黄色似乎灼透了时间的锦缎；松林的涛声由远及近，如层叠的潮水拍打周身，随后又穿透身躯向空旷处奔涌而去。当举起相机的手自觉放下时，我终于会心一笑——天地如此恩赏，仅凭镜头岂能撷其魂魄？倒不如敞开心怀，让这神性时刻缓缓洇透灵魂。

大峡谷则伏卧于御道口草原森林的北部腹地，伸展十余公里，最深处达一百五十五米。小滦河自北而南在谷底低唱穿行，两岸大片白桦林直指苍穹。深深吸入肺腑的空气带着植物蒸腾的幽凉气息，肺叶深处沉淀的浊气似被逼到角落，清爽之气如清泉灌注全身经脉。此处清流深谷、佳木繁荫、凉爽惬意，难怪享誉“北国小九寨”之美名。

来到乌兰布统，景观愈加壮阔。公主湖的微澜镀满金芒，那幽邃的湖蓝深不见底。绕湖缓行，不见传说中徘徊的公主香魂，唯有几只水鸟点过水面，衔起一串银链般的涟漪隐入烟霞。远处坡上的疏朗桦林，仿佛以无声的仪式迎接着风与光阴的穿行。

行至影视基地，草甸的柔软绿意似乎已伸展到了目光所能及的世界尽头。这是一场对视野与灵魂的盛大清洗。牛羊低头啃食，悠然自适；马匹也不急不慌，缓缓踩踏着光影节奏。它们漠视着人为的时间刻盘，仿佛只与大地呼吸相谐，任光阴如脚下溪流随意绕行。这景象令我悚然心悸——人类的匆忙追赶，有时竟如此荒诞不明！相比之下，草木生灵早已谙熟，万物自有轨迹，与土地同生共命方是永恒之道。

坝上归去，草原在心膛扎根，拓出了无边牧场。原来它疗愈人心的秘方并非外在之美，而在于当头唤醒我们：在无垠的自然面前，人那点琐细的悲欢纠缠不过鸿毛。既识天地无限，便更懂安放此身，在草原无声的回响里，人终将瞥见一种谦卑而悠然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