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自由散文诗·霜鬓里的炊烟</p><p class="ql-block">原来我总忘了说——我们四个,是一棵老槐上分出来的枝桠:大哥是最粗的那根,先一步伸向远方;我是挨着主干的那枝,沾着最多灶间的烟火;大弟是壮实的杈,扛着日子的分量;小弟是最嫩的梢,藏着全家最软的心。</p><p class="ql-block">妈妈的日子是本摊开的线装书,字里行间都是“读书”两个字。我们趴在八仙桌上写作业时,窗外的鸡在啄米,鸭在嘎嘎叫,而我总在灶台上架着木盆,搓洗一家人的衣裳。大弟挑水的脚步声穿过胡同,水桶晃出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云。大哥的课本永远包着牛皮纸,他下乡走的那年是65年,行李箱里没装几件衣服,却塞了半箱笔记。</p><p class="ql-block">小弟出麻疹的那天,我记不清是春还是秋,只记得推开家门时,他蜷在炕角,眼泪把枕头泡得发涨,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猫。桌上的水碗空了,馍馍啃得只剩渣。他看见我,哭声突然变调,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像终于找到归宿。后来他总说,那天的阳光是斜着从窗棂钻进来的,在地上画着格子,他数着格子等我们回家。</p><p class="ql-block">老宅后面的操场,冬天会变成冰场。我们家只有一双冰鞋,蓝色的,鞋帮磨得发亮。我和两个弟弟轮着穿,穿的人在冰上飞,等的人在岸边跺脚,呼出的白气像一串没说出口的急。后来那里成了全县的运动场,开运动会时,卖糖球的、炸麻花的、吹糖人的都挤过来,甜香混着煤烟味,在风里飘出二里地。那时候的糖是真的甜,甜到能把日子里的苦都化掉。</p><p class="ql-block">下乡的日子像一串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大哥先飘走,落在65年的田埂上;我跟着在70年的春风里启程;大弟是75年的秋,带着他挑水时练出的力气;小弟走在76年的冬,行李里裹着我连夜缝的棉袜。那年夏天,唐山的地震把天震裂了道缝,爸爸就在那道缝里,成了我们再也接不回来的人。</p><p class="ql-block">他总在出差,公文包磨出了毛边。涨工资的名单里总没有他,入党申请书递了一次又一次。他回家时,眉头常拧成疙瘩,和妈妈的争吵声,像老宅房檐下的冰棱,又冷又硬。可76年那个夏天的午后,他抱着小侄坐在炕上,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蹲在地上搓衣服,肥皂水漫过手背,他突然开口,说我洗的被单真干净,说小弟的算术题有进步,说大哥的信里提到了稻子的收成。两个小时,他说的话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多。我当时没敢抬头,怕看见他眼里的东西——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男人把所有没说出口的牵挂,都折成了最后一次温柔。</p><p class="ql-block">如今我们四个坐在饭店里,霜白的头发碰在一起,像当年冰场上呼出的白气。大哥说,下乡时总想起妈妈煮的粥;大弟笑,说我当年抢冰鞋时总耍赖;小弟眼眶红了,说还记得麻疹好后,我给他买的那根糖球。</p><p class="ql-block">原来那些苦日子,早被岁月酿成了蜜。就像老宅灶台上的铁锅,烧过无数顿糙饭,如今锅底结着的,都是亮晶晶的糖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