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血（53～54）

长岸一村

第五十三章

今年的广州似乎冷得早，十二月份一股强冷空气令气温急降。南海发展银行的会议室里，空调暖风挡不住骨子里的寒意。风叶咔嗒响了两声，顾长军把西装外套又紧了紧。玻璃窗上凝着层薄雾，将珠江边的霓虹晕成一片模糊的光斑，倒像是谁不小心泼在玻璃上的墨渍。

巡视组一行五人，主位上坐着组长陈伟民。张斌一进会议室，目光扫过便顿住了——后排坐着唐玲。她黑色套装上别着巡视组临时证件，那张熟悉的面孔让他心头莫名一紧：她怎么会在这里？

陈伟民一脸严肃，开口便点明巡视重点：“这次回头看，一是查老问题整改，二是揪新问题——党风廉政建设、八项规定落实、政治纪律、选人用人，一项都不能漏。”讲到八项规定时，他语气陡然加重，“我们有些领导，管不住自己，把八项规定当耳边风，权色交易、与女下属纠葛不清……家属的检举信和照片，已经摆在我桌上了。”他握着钢笔的手在笔记本上顿了顿，墨点晕开像个深色的句号，“我再强调一遍，主动交代的，组织会考虑从轻处理。”

话音落时，陈伟民的目光越过镜片，意味深长地扫向顾长军。顾长军低着头，指尖在桌布上掐出几道褶皱，不知是在沉思，还是故意回避。

张斌的指尖在会议桌下蜷了蜷。唐玲坐在巡视组后排，藏在文件夹后面的眼睛，正不动声色地往他这边瞟。

“顾行长，”陈伟民忽然抬眼，目光像淬了冰，“你有什么话讲？”

顾长军猛地抬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发紧：“我们全力配合巡视组工作，坚决支持巡视组的决定。”

“特别是群众举报的问题，有报必查，一查到底。”陈伟民环视其他班子成员，语气不容置疑，“上次巡视要求整改的，要复查；新冒头的，更要深挖。”

顾长军喉结动了动，把一份文件往前推了推：“陈书记，这是我们的自查报告。上次要求整改的问题已全部完成。至于举报中提到的30箱茅台和购物卡，报告里也做了说明。”

“茅台的采购、消费明细，送购物卡的具体记录，明天下午三点前送到巡视组办公室。”陈伟民没接报告，转而翻到另页纸，视线落在张斌身上，“张副行长，你分管的信贷部，创新供应链金融业务市场反应不错，但有反映存在虚假贸易问题。你们自查了吗？”

张斌想起前两天王林的电话，指尖在桌下缓缓舒展开，镇定答道：“收到巡视组查询函后，我们立刻自查，确实发现发现三家客户利用阴阳提单重复质押，其中科力实业虚构的电解铜贸易涉及1.2亿循环授信。已通知对方我们将提前回收贷款，同时下调了授信额度。”

桌下忽然传来一阵轻踢，张斌转头，正看见顾长军盯着窗外，嘴角的肌肉僵了僵，像被冻住的湖面突然裂开一道细纹——这副失态的模样，与前几天分行会议上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

“今天不讨论具体问题，我们会逐项核实。”陈伟民合上笔记本，“接下来会分别约谈相关人员。请顾行通知分行中层以上干部和财务人员，不得擅离岗位，随传随到，确保巡视工作尽快完成。通知里已写明，这里再强调一遍。”

“是，是，我们已经通知了。”顾长军连忙应道。

“那就这样。”陈伟民站起身，“首先从顾行开始，我亲自谈。唐部长，你安排与其他同志谈话。”

唐玲点头：“好的，陈书记。”她收起笔记本，起身时特意回头看向张斌，“张行，我们去第一会议室吧。”话音未落，已转身向门口走去。

张斌愣了一下。据王林透露，这次巡视目标明明是顾长军，自己风评一向不错，怎么会第一个被约谈？他望着唐玲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十年前顾长军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小张，咱们金融系统的水，看着清，底下全是礁石。”

他慢慢合上笔记本，抬眼看向顾长军和王东晓，两人脸上同样写着茫然。窗外的霓虹还在雾里晕着，那些模糊的光斑晃了晃，倒像水里的礁石投下的影子，在他心头沉沉压着。张斌起身时碰翻茶杯，褐红茶渍在自查报告上漫开，像极了上周那瓶被顾长军失手打碎的82年拉菲。此时窗外传来珠江上一声游轮的汽笛声。

第五十四章

第一会议室的陈设简到极致，除了墙角那台嗡嗡作响的饮水机，便只剩正中央那张新换的长方桌子。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深棕色的桌面上投下一道冷硬的光带，把空间劈成两半。

张斌推门时，金属合页“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里格外刺耳。他的目光先落在桌面上——记忆里那张能围坐十来人的圆桌，早被这张长条桌取代，两端的单人椅像两尊沉默的界碑，把中间的区域划成了楚河汉界。他心里门儿清：圆桌是为了凑近些说话，长桌，是为了把距离摆清楚，好问话。

唐玲坐在长桌左侧，指尖在文件夹边缘轻轻摩挲。她身边的年轻男人戴着黑框眼镜，胸牌上别着“记录员 李默”，笔记本摊开在面前，握着钢笔的手悬在纸页上方，见张斌进来，笔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坐。”唐玲抬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脸上浮起一抹程式化的浅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张斌点点头，拉开椅子时特意放轻了动作。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在空旷的会议室里荡开，他坐下时调整了下姿势，后背挺直，双手交叠搁在膝盖上，指尖却悄悄蜷了蜷——这是他应对棘手事时的习惯性动作。

“张斌同志，好久不见。”唐玲先开了口，语气里掺了点若有似无的熟稔，像在拉家常，眼神却没离开他的脸。

张斌回以一个模糊的笑，嘴角弯了弯，没接话。他知道这不是寒暄。自打巡视组进驻那天起，他就盯着办公楼下那辆黑色商务车，算着日子等这一天。

唐玲翻开文件夹，纸张翻动的声音很响。“你的情况我比较清楚，入职培训时就拔得头筹，这几年在供应链金融上更是给分行挣了面子。”她抬眼，目光锐利了些，“年轻人有才干是好事，但关键时候得敢往前站——现在讲真话，是对组织负责，也是给自己铺路。组织从不埋没担当者。”

这话裹着蜜糖，底下藏着冰碴。张斌欠了欠身子，声音压得平稳：“唐部长过奖了。我就是个跑前线的，后面的统筹协调没怎么沾手。接手企业信贷这几年，业绩在总行排前三，这是团队的功劳。”他顿了顿，露出点为难的神色，“其他事……我嘴笨，怕说岔了添乱。”

李默的钢笔在纸上划过，“唰唰”声像在给这场对话敲边鼓。

“组织找你，是信你。”唐玲的笑意淡了，指尖在“不良贷款”那页纸上重重一点，“有些事，藏不住。近20亿不良，供应链金融里的虚假贸易骗贷，你总不能说没看见吧？”

“规范是相对的。”张斌迎上她的目光，脸上依旧挂着笑，眼神却沉了沉，“每个项目都有特殊情况，大方向没偏，操作上难免灵活些。真拿这些当问题说，反倒显得我不懂行。”他掰着话头解释，“您说的不良，八成是历史遗留，我接手后压降了20%；供应链是新业务，出点问题难免，我们已经调整了风控，可控。还请巡视组里多理解。”末了添了句自嘲，“我没什么大志向，就想守好自己这摊活儿，复杂事掺和不来。”

唐玲盯着他看了几秒。张斌的笑温温和和，眼底却像结了层冰，油盐不进。她知道再逼也没用——这人太懂自保，既不想当揭发者，更不想成牺牲品。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唐玲又问了党建学习记录、部门人事调整的细节。张斌答得滴水不漏，该有的程序都提了，具体人名、时间却含糊其辞。李默的笔记本记满了半本，笔尖的墨都换了两次。

最后，唐玲合上文件夹，指尖在封面上敲了敲，节奏越来越慢。“行，我知道了。今天先到这。”她抬眼，“后面有需要，再约你。”

张斌站起身，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样子：“随时听候安排。”

他转身带上门，“咔嗒”一声轻响。门内似乎传来一声叹息，很轻，像被风吹散的烟。

走廊里的光线有些暗，张斌挺直脊背往前走，脚步不疾不徐。皮鞋踩在水磨石地上，回声空荡荡的。头顶监控探头一闪一闪。他知道，这场交锋他暂时躲过去了，但这只是开始。

有些漩涡，看着远，脚边的水已经漫上来了。他能做的，不过是站在岸边，尽量别先湿了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