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最后一堂实验课

余学廣

　　南国六月，暑气蒸腾。林大教授谭育林与毕业班学生走进实验林场，裤脚已被薄汗浸得发沉。胸前的黄铜怀表被体温焐得发烫，铜壳下的心跳突突敲着表盖——那是上世纪恢复高考后，谭教授与沈薇的奶奶王清秋同时考入林大，毕业时恩师亲手赠予他这个得意门生的礼物。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表壳，那年六月的山岩也这般滚烫，清秋攀在晒得发烫的岩壁上采野茶树标本，粗布衫后背晕开的盐霜，在阳光下竟像给嶙峋的山石细细镶了一圈晃动的银边。

　　后来，王清秋在省林科研究院钻研的油茶低产林改造技术，让南方各省的油茶林结出了更饱满的果实；而谭教授伏案多年编写的《南方果木育苗技术》，融合了南方黄桃与砂梨育种等重大成果，如今已是农林院校果树学专业的权威教材，字里行间满是对山林的执念。

　　“最后一程路，陪你们走完。”谭教授的声音混着蝉鸣，沉静而有力。这是他退休前给毕业生上的最后一堂野外实验课。

　　杉木林里闷热如蒸笼。周明德攥着测距仪的手沁出冷汗，父亲周英杰扑灭大山里的林火牺牲那天，烧焦的志愿书上“林学”二字，至今仍像烙印般烫在记忆里。上个月，他已考取省选调生，只等论文通过，便要重返父亲牺牲的山区扎根。

沈薇拽着昂贵登山服的领口，口袋里飞往国外的机票被汗浸得发皱——这身行头是父亲沈云舟特意准备的，那位掌管着庞大家具王国的老板，虽以八千万巨资为母校捐建了竹木材料实验大楼，却总盼着女儿能离山林远些，可沈薇心底的躁动终究没能被抚平。

　　谭教授的目光掠过两人，恍惚间望见当年清秋汗透衣衫攀岩的身影，脚步急切地引着学生走向赭红崖壁。

拨开湿蕨，断崖狰狞矗立！岩缝间，一株嶙峋的马尾松悍然楔入——主干虬结如苍龙，根系像青铜臂膀般狂暴虬扎，硬生生撕裂磐石；扭曲的枝桠奋力向灼热的天空挣刺！周明德瞬间想起父亲扑火的背影，他是谭教授在林大任教时的第一届学生，也曾来这里上过野外实验课。

　　崖风裹挟着热浪袭来，谭教授轻抚树干上的焦黑伤疤——那痕迹酷似周英杰被烈焰舔舐过的肩背，也像清秋当年在岩壁上留下的汗渍盐痕。

“看见了吗？”他的声音如淬火般铿锵，“有些生命，生来就是要撕碎些什么，才能证明它活着！”他目光如炬，紧紧盯住周明德：“沃土墨线只能圈出方寸之地！而它，根须所到之处，便是用血肉撕裂的疆土，是向铁石讨还的天空！就像你父亲周英杰！”谭教授又转眼望向沈薇，“更像在岩壁上从未退缩的你奶奶清秋！”

　　周明德撞上教授眼中灼烫的期许，竟与父亲当年的眼神一模一样！心底的冰壳轰然崩裂，测距仪从手中滑脱沉入腐叶。滚烫的泪与汗模糊了双眼，他徒劳地用汗湿的衣袖擦拭，却越擦越湿。

沈薇倒吸一口燥热的空气，崖松狰狞的姿态猛地撞入心口，像烧红的刺扎进她曾规划好的蓝图——那蓝图，曾安稳地铺展在父亲捐建的实验大楼荫蔽之下。

　　谭教授取出温润的怀表，轻轻摩挲：“恩师曾说：‘树木年轮，方为大地真钟表。’今天，把它交给你们。”

周明德接过怀表，沉实的黄铜贴着汗湿的手腕。他猛地扑向悬崖，滚烫的额头与手掌死死贴上松树粗砺的躯干——仿佛在触摸父亲灼热的灵魂。

　　人群散去后，骄阳骤然被骤雨浇灭！崖松的旧疤在雨水中仿佛发出低低的呻吟。沈薇在慌乱中被碎石划破手掌，指甲劈裂渗血，混着泥土格外刺目。剧痛和刺眼的血色让她心头狂跳，她看也不看，几乎是本能地用另一只手死死攥紧伤口试图压住血流。湿透的丝巾缠在腕上碍事，她猛地低头牙齿并用，粗暴地撕咬下吸饱雨水的丝巾一角，顾不上疼痛和泥泞，将那湿冷的布条胡乱、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狠劲，一圈又一圈死死缠紧在血肉模糊的手掌上……

雨歇了，沈薇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冰冷的岩石上，汗与雨模糊了视线，想抬手抹脸，摸到的只有湿透冰凉的衣袖。抬头时，望见谭教授如沉默的山影，静立在微光中。

谭教授缓步走近，取出用油布包裹的小本子——那是浸透了岁月、泥土与汗渍的观测记录，上面画满根系图、写满种子采集分析。他又拿出一枚古朴的黄铜指南针，郑重地放入沈薇冰冷颤抖的掌心：“方向重于位置。这指南针陪我跋涉过无数酷暑，指向过生命的奇迹；这本数据是绝境中抗争的密码。它们曾是你奶奶王清秋在岩壁上的老伙伴，也曾指引过你父亲沈云舟，在商海沉浮中未曾迷失对林木的初心。现在交给你了。”

　　沈薇摩挲着指南针冰冷的外壳，奶奶年轻的面容在泪与汗中愈发清晰——那个穿着粗布衣衫、带着汗碱画图、手上沾着泥土、眼神却如星火般明亮的拓荒者！她忽然想起父亲在崭新实验大楼奠基时，掌心紧握奠基石的力度，那其中藏着的，也是对母校与山林的厚重情意。

　　沈薇用力点头，掌心的指南针与油布本像钥匙，打开了心中的枷锁。口袋里的机票早已被泡软，轻飘如废纸。她紧紧攥着传承之物，棱角硌得黏腻的掌心微微发痛。她仰望那株伤痕累累的巨松，缠在手上的湿透丝巾在风中飘荡，像褪去的旧茧。

　　沈薇手中的指南针，沉静地锚定一个方向——那山径的崎岖，曾浸透奶奶的晨露，熔铸于谭教授的烈日，在周英杰的烈焰中锻打成型，被父亲沈云舟以沉默的脊梁丈量。如今，又随周明德的步履重新苏醒。此刻，在这空囊无巾的六月，轮到她以赤手承其重，以行走证其存：向山而去，每一步皆是刻度；每一次跋涉本身便已是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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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余学广，湖南澧县人，原中南林业科技大学机关党委书记。是一位有着43年党龄的老兵，1984年参加边境反炮击作战，火线入党、提干。扎根边防26载，在团政委岗位上荣立三等功，其撰写的《钢铁长城颂》诗集开创用诗歌书写军史先河，被列为国防教育参考文献。曾在《人民日报》、《战士报》《湖南日报》、红网、凤凰网等报刊网络，发表700余篇诗歌、散文及摄影作品。转业后在大学工作期间，义务开设"青年职业发展讲堂"，帮助800余名大学生实现就业梦想，其中220人考入公务员、警察等岗位。曾被中宣部、教育部联合授予"全民国防教育先进个人"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