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行乞万山秋

秦淮云梦

　　秦淮云梦——这名字里藏着的，不正是金陵城里那抹曾醉倒在桨声灯影里的风流么？谁曾想，当年“青衫半隐桃花迹，竹伞犹沾春雨痕”的他，会有托钵走天涯的一日？秦淮河的波光是忘了么？与士子论道的清谈、伴名妓吟哦的笙歌，难道都随甲申国变的烽烟，化作了焦土上的一缕悲风？

　　他成了“青衫飘泊客”，竹杖芒鞋叩问着前路。江南的风，是懂他的吧？吹过荒村野渡时，总带着几分云林画里的萧瑟。你看那“一河两岸”，远山淡得像没蘸墨的笔，不正是隔开了故国与今朝的那道无形的墙？空亭下的“待渡人”引颈遥望，望的是崦嵫山外的余晖，还是梦里的秦淮风月？“亭子清溪上，怀人隔秋水”，这秋水，怕也凉透了心底吧。

　　行至清凉山麓，龚半千的“荒原”猛地撞进眼里。荒柳在风里抖着枯丝，哪有半分“美人景”的柔媚？倒像是从时间深处伸来的手指，指着“无天无地”的苍茫。这“荒”，是要把尘世的喧嚣都筛掉么？秦淮云梦立在《荒江垂钓图》前，耳旁似有半千的低语：“举世皆伤，老夫偏要在鸿蒙里寻个安顿。”他低头看自己的影子，竟与画中那杖立松山的瘦影，叠成了一道。

　　南行入粤，吴渔山的“冷”便缠上了他的芒鞋。疏林里的叶，看着是绿的，摸上去却带着霜气；古溪的水，听着是活的，映出的月却冻成了冰。渔山是把心浸在寒潭里了么？不然怎会“画夏亦透寒，画春亦荒凉”？秦淮云梦踩着满地碎金似的落叶，霜鬓被月光镀得更白，忽然懂了“冻手写冻耳”的滋味——这冷，原是遗民骨血里炼出的韧，是洗尽尘滓后，那份不肯屈就的孤傲。

　　最后撞进恽南田的“乱”里时，他倒像被什么烫了一下。乱石鸣泉是乱的，疏林残叶是乱的，连空中的鸦影都带着几分仓皇。这不就是他自己么？漂泊的路，本就没有章法；失了根的魂，原就该是这般无定。南田的画是会说话的吧？不然怎会对着他喊：“乱山乔木，残叶寒鸦，这才是天地的本来模样！”

　　他忽然笑了，笑得杖藜都晃了晃。当年秦淮河的“一囊风月”，与此刻肩头的一襟霜华，不都是人生的注脚？云林的“望”、半千的“荒”、渔山的“冷”、南田的“乱”，原来都在说一件事：这世间哪有永恒的安稳？唯有心里那朵追寻真性的莲花，才是永远的归处。

　　青衫拂过又一村的柴门，托钵里盛着的，是万山的秋光，也是万古的清醒。他这“莲花乞儿”，行过的路、看过的景、尝过的苦，到头来，都成了心口那朵莲的养分。你说，这漂泊是苦么？可那莲，正开得热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