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高一善

丛中笑

<p class="ql-block">  大哥高一善,是我大娘家的长子。在叔辈弟兄八个里,他是顶大的那个,如“一画开天”;按家族辈分,我们属高家二十世“善”字班,名字末字需带“善”,于是大哥便有了“高一善”这个名字。</p> <p class="ql-block">  大哥出生于五十年代,记忆里,年轻时的大哥相当的帅气——若放在如今,怕是演员肖战得靠靠边。他身姿挺拔,肩膀宽阔如山,浓眉下一双大眼清亮有神,鼻梁更是笔挺得像精心雕琢过。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两腮深深的喝酒窝,在那个年代,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年轻的姑娘。只可惜那年月,没人往乡下寻这样的璞玉,否则,就是第二个李向阳了,想来也是中国演艺界的一桩憾事吧。</p> <p class="ql-block">  我大爷有文化,会算术,在当时算是能人。他曾经当过公社武装部的部长,还在大队干过会计。(我们村的村史上,有突出贡献的一栏里面还能看到我大爷的名字。)可当时家里太穷了,不甘于命运的大爷带着一家老小去闯关东。</p><p class="ql-block"> 后来在吉林一个农村生产队落了脚。那边土地多,勤劳的大爷在那边盖了房屋。大娘在东北接连生下了我三姐四姐和五姐。</p><p class="ql-block"> 大哥成年后,回老家经人介绍认识了我嫂子,两个人一见钟情。于是大哥带着嫂子去了东北。</p> <p class="ql-block">  为了替大爷照顾奶奶,大哥大嫂在东北新婚不久,便又回到了山东。回来后,大哥大嫂便和奶奶住在一起。奶奶的老屋我还有些模糊的印象:土墙茅顶,门口守着一棵茂密的灌木,风一吹,叶子沙沙地像是在说悄悄话。那时我父亲在城里当工人,于是在县城工地上给我大哥找个临时工先干着,嫂子则跟着我母亲在生产队里挣工分,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p> <p class="ql-block">  侄女出生于1977年秋天,嫂子生我侄女时,正是生产队农忙最紧的时节。大爷大娘远在东北,照顾月子的担子全落在了我母亲肩上。母亲后来常说,那时病房里只有一张窄床,她便和嫂子挤在上面,白天要下地干活,夜里要哄孩子、伺候产妇,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许是这份忙碌刻进了心里,母亲给侄女取名“金枝”,谐音“紧着”,像是在说那段被时间追着跑的日子。</p> <p class="ql-block">  侄女出生后是“盘舌”,舌头总也翘不起来。为了治好侄女的“盘舌”,在侄女很小的时候,母亲和我嫂子,还有几个年长的妇女在奶奶家把侄女按住,用头上的银簪子轻轻往她舌根压。我吓得躲在院外,却又忍不住透过门口的灌木悄悄往里瞅,只听见侄女撕心裂肺的哭声,一声声揪着人的心。没想到这土方子竟真管用,后来侄女说话清亮利落,半点没受影响。</p> <p class="ql-block">  七十年代末国家开始实行计划生育,可是乡下人家总盼着有个男孩承继香火。1981年,嫂子冒着风险躲到三姑家,偷偷生下了我小侄子。因为违法了计划生育,大哥被罚了300元钱。母亲从地里干活回家,发现家里的大门不见了,原来是大队里的计生干部找人摘下来扛走了,应该是连带的原因吧,后来不知道怎么又还给我家了。侄子的小名叫“吉林”,是为了纪念大爷一家在东北吉林生活过的日子吧。</p> <p class="ql-block">  叶落归根,是中国人刻在骨头里面的情结。加上思念家中的老娘,挂念家中的长子幼孙,所以在侄子出生的时候,我大爷又携家带口从东北折回了山东。开始大爷一家在我家里挤着住,后来大爷在村子池塘边上盖了六间房,西边两间给了大哥,东边两间归二哥,奶奶住中间两间,他和大娘则搬到公路东边看湖的几间房屋中住去了。</p> <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初,生产队开始解散,国家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即分田到户。我们村庄一口人五亩地。奶奶是小脚,不能干农活,何况她年龄也大了。于是奶奶的五亩地,由大爷、我家、四叔家分了种,三家每月轮流给奶奶送粮食。(我三叔家一直在东北黑龙江生活。)因为大哥大嫂和奶奶住得最近,所以照看奶奶的活,多半落在他俩身上,尤其奶奶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时候,幸亏大哥大嫂白天晚上照顾。</p> <p class="ql-block">  奶奶晚年总爱掉下巴,每次犯了,就得用拉车拉着她去离家五里外的李庄找大夫复位。有一回下着瓢泼大雨,奶奶的下巴又掉了。透过雨帘,就看到我父亲带着我大哥以及家族几个劳力披着塑料布,冒雨拉着车急匆匆往李庄赶,车轮碾过泥泞的路,溅起的水花混着汗水,在雨幕里模糊了身影。</p> <p class="ql-block">  岁月流转,1990年,我奶奶先走了,接着是大爷,然后大娘家我二哥二嫂也早早撒手人寰。</p><p class="ql-block"> 2000年,我父母也相继离开了这个世界。父母在世时候,早已把大哥大嫂视为自己的儿女。我父母生病的时候,大哥大嫂更像对自己父母一样去照顾。我父母去世,大哥大嫂和我们一样难忍心头的悲痛。</p> <p class="ql-block">  2013年,村子变了大模样。老宅子拆了,在村庄西北方向的庄稼地里建起了新城花园社区,全村人都搬了进去。大哥住在最后一排的二楼,一楼是车库,里面宽敞明亮,被大哥收拾得干干净净,大娘不愿意爬楼,执意住在车库里。</p><p class="ql-block"> 大娘信耶稣。一天,去信教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再也站不起来了,伺候大娘的任务就落在了大哥的身上。</p><p class="ql-block"> 有次我回老家,推开一楼车库的大门,看到里面一如既往地干净。只见床头向上翘起,大娘安静地躺在床上,嘴巴微微张开,大哥端着碗,像喂孩子一样一勺一勺地给大娘喂饺子吃。此时,大娘虽然动不了,精神头却足,眼睛看不清了,耳朵却灵得很。我还没开口喊大娘,大娘已经停下吃饭的嘴巴,喊出了我的小名,声音里满是亲昵。</p><p class="ql-block"> 大哥说,我大娘虽然躺在床上不能动,但是胃口很好。于是,大哥每天变着花样做饭给大娘吃,想吃什么,做什么,从不厌烦。</p> <p class="ql-block">  2019年腊月,大娘溘然长逝,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享年91岁。大娘卧床三年,身上竟没生一处褥疮,没受一点罪。人说百日床前无孝子,但是大娘卧床的一千个日夜,大哥却用他的实际行动床头尽孝,始终如一。</p><p class="ql-block"> 大娘家二姐含着眼泪说,多亏了大哥。三年来,大哥天天端屎端尿,不嫌脏,不嫌累,里里外外精心照顾。一天两天可以,但是天长日久这么做,天底下有谁能一直做得这么好?大娘一生养了五女二男,大姐早年间嫁在东北,四姐五姐后来也寻着大姐去了那边,很少回来;二哥二嫂早已不在。能给大哥搭把手的,只有本村的二姐和不远的三姐,可真正日夜守着的,始终是大哥。</p> <p class="ql-block">  2023年的冬天,身体一直不好的嫂子也走了,大哥一下子苍老了许多。</p> <p class="ql-block">  今年6月份,二舅不在了。我和哥哥弟弟一块前去送葬,又见到了大娘家的大哥。是侄子从临沂开车带他一块来的——如今大哥被侄子接到了临沂,和侄子住在一块。</p> <p class="ql-block">  年轻时的大哥,为了撑起这个家,什么苦活累活都肯干。他常常一边侍弄庄稼,一边去工地打零工;田埂上栽着瓜,手里却可能正吆喝着卖冰棍,或是收着废品赚点零钱,就这么一刻不停地劳碌着。</p><p class="ql-block"> 如今,侄女侄子都已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可大哥依旧闲不下来。嫂子走后,在晚辈们的再三恳求下,他才总算松了松劲,不再碰重活。即便这样,还是让侄子找了份看门的差事,他总说,闲着浑身不自在。</p> <p class="ql-block">  眼前的大哥,已步入古稀之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帅气的青年,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皮肤晒得黝黑,皱纹爬满额头,眼睛变得浑浊了起来,腰也微微驼了。可是鼻梁还是那么直,喝酒窝还是那么深。侄子扶着他慢慢走,时不时俯身在他耳边低语。我望着侄子的眉眼,忽然就看见了年轻时的大哥。</p> <p class="ql-block">  那一刻忽然懂了,有些东西是真的会钻进骨血里的。就像孝顺,分明是刻在中国人骨头缝里的善良。从当年大爷把新盖的房子让给奶奶住,到大哥多年如一日照顾卧床的奶奶、我大娘,再到如今侄子扶着他时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这份美德早顺着血脉,悄无声息地,一代代往下传了。</p><p class="ql-block"> 一善者,孝也。孝,德者本也。一善大哥将这份孝行融入朝朝暮暮,用日复一日的坚守,把“善”的种子播撒在家族的血脉里,让它生根发芽,成为代代相传的家风。而正是千万个家庭如我们这般,将“善”的种子传承接续下去,让一份份微小的善意汇聚成河、凝结成光,最终绽放出中华传统美德那朵跨越千年、依旧温暖人心的璀璨之花。</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2025年8月14日星期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