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其行己也恭”语出《論語·公冶長》中的一个章句。</p><p class="ql-block">5.16 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p><p class="ql-block">孔子议论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是其中之一。</p><p class="ql-block">子产,郑国人,春秋时期著名政治家、思想家。其卒年公元前522年孔子30岁,所以孔子与子产几乎为同时代人。</p><p class="ql-block">魏何晏《论语集解》对上引章句无注。而皇侃《论语集解义疏》:“云其行已也恭者,言其行己身于世常恭,从不逆忤人物也。”邢昺《論語注疏》:“其行已也恭”者,言已之所行,常能恭顺,不违忤於物也。”</p><p class="ql-block">二人所释于“行己”者不同,皇疏谓“行己身于世”,而邢疏则言“已之所行”。然而对于“恭”,无论皇疏之“从不逆忤人物也”,还是邢疏的“不违忤於物也”,其义一也,都是朱熹《论语集注》所谓“恭,谦逊也。”</p><p class="ql-block">近人杨伯峻先生有《论语译注》,其对此章句的“译文”作:“孔子评论子产,说:“他有四种行为合于君子之道:他自己的容颜态度庄严恭敬,他对待君上负责认真,他教养人民有恩惠,他役使人民合于道理。”他将“恭”字直接落实在了“容颜态度”的“庄严恭敬”。</p><p class="ql-block">窃以为,以上古今各家一脉相承,但他们无论对于“行己”,还是“恭”,解读上偏了,都存在方向性问题。</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一</b></p><p class="ql-block">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p><p class="ql-block">根据现代汉语语法学方法分析,这是一个由四个分句所构成的并列复句。</p><p class="ql-block">四个分句句式一致,句子成分结构也完全相同。谨以“其事上也敬”为例做单句分析以说明问题:</p><p class="ql-block">首先,该句为主谓句,主语:“其事上也”,谓语:“敬”。</p><p class="ql-block">其次,主语部分“其事上也”为主谓宾结构。其中,“其”,代词,指代“子產”,为主语;“事”动词,作谓语;“上”名词,为动词谓语“事”的对象,作宾语。</p><p class="ql-block">本来“其事上”作为一个完整的主谓宾语结构,有独立成句的资格。但此处以一个“也”字骤然而使其名词化,它就只能在其所在大句中充当一个句子成分而为其主语了。</p><p class="ql-block">简译:他待郑君敬。</p><p class="ql-block">余三句,包括“其行已也恭”,类推。</p><p class="ql-block">既然句式一致,句子成分结构相同,作为语言工具,它们表达意思的逻辑路线也都应该相同,即所表达的都是:“其”对于行为对象的行为态度或者方式方法。</p><p class="ql-block">假如上述观点成立,那么请问:子產他对于自己谈得上需要“恭顺”、“谦逊”、“容颜态度庄严恭敬”、“不逆忤”吗?</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二</b></p><p class="ql-block">说到逻辑,“君子之道四”,还真正涉及现代所谓形式逻辑的分类与划分问题。根据现代逻辑学分类划分理论,其中其实存在三级分类划分:</p><p class="ql-block">第一级,以“人”为母项,划分为“己”与别人;</p><p class="ql-block">第二级,以“别人”为母项,划分为“上”与“民”;</p><p class="ql-block">第三级,再以“民”为母项,而从“養”与“使”的行为的角度进行划分。</p><p class="ql-block">当然,作为逻辑组织,若从现代的逻辑学的分类与划分理论的核心原则着眼,它并不完全符合。比如整体多维度跳跃划分,这肯定不符合层级化原则要求;第二级划分也没有完全覆盖母项的全部外延。但第一级与第三级的划分应该还是符合完整性与排他性原则的。</p><p class="ql-block">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我们诚然要揭露它“多维度跳跃”对于逻辑学理论原则的不符合性,但是,我们也一定要肯定,正是因为它从第一、二级,以“人”、“别人”为母项进行外延划分到第三级虽然以“民”为母项,却依据“養”与“使”的行为进行划分的“跳跃”,恰巧暴露了孔子议论子產之“有君子之道四焉”,本质就是根据子產对于 “己”、“上”以及“民”之“養”、“使”三个对象、四个方面的行为态度或者方式方法作为依据。</p><p class="ql-block">上述古今诸公之对于“其行已也恭”者,无论“言其行己身于世常恭,从不逆忤人物也”、“不违忤於物也”、“谦逊也”,还是他自己摆着一副“容颜态度庄严恭敬”地给人看,归根结底不是对“己”的行为态度或者方式方法,反而完全又是“对别人”的“敬”而已。</p><p class="ql-block">假如这样的解释能够成立,那么孔子如此回还往复,啰里啰唆,岂不是他老人家老糊涂?!</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三</b></p><p class="ql-block">一部《论语》,“恭”字出现凡13次。而楊伯峻《論語譯注》附《<論語>詞典》释“恭”仅两个义项:</p><p class="ql-block">⑴容貌的端莊嚴肅(11次):其行己也恭(5.16),貌思恭(16.10)</p><p class="ql-block">⑵對别人的謙順(2次):巧言令色足恭(5.25),子爲恭也(19.25)</p><p class="ql-block">是不是过于笼统、简单?</p><p class="ql-block">考察13次“恭”之在《论语》的文本,可以感觉:</p><p class="ql-block">首先,“恭”诚然是被正面赞美的,如:“溫、良、恭、儉、讓”(1.10 )、“恭而安”(7.37)“恭、寬、信、敏、惠”(17.5);但也有负面受贬的,如:“巧言、令色、足恭”(5.25)。</p><p class="ql-block">其次,“恭”被强调应与礼相结合,与礼之有无远近,结果迥乎不同:“恭近於禮,逺恥辱也。”(1.13);“恭而無禮則勞”(8.2)。前述之“足恭”受贬,或许其就是此“恭”与“礼”太远甚至无有的关系。</p><p class="ql-block">第三,“恭”作为要求,既可施之于“貌”:“貌思恭”(16.10);也可行之于“居處”:“居處恭”(13.19)</p><p class="ql-block">最后,“恭”作为行为或者态度,既可以对别人,如:“與人恭而有禮(12.5);也可以是对自己,如:“恭己正南面”(15.5)。</p><p class="ql-block">对别人、而施于“貌”者,其解“對别人的謙順”或者“容貌的端莊嚴肅”自然都无不可,但对于自己、特别是在“居處”之中,而要求“容貌的端莊嚴肅”云云,以人情而论,是否矫而且迂?不但于自己别扭,而且尤其令别人发谑。</p><p class="ql-block">“恭”,在甲骨文作“龏”,象双手举“龙”作祭祀之形。当然所举不可能是真“龙”,而是龙图腾而已。金文增“示”部,强调祝祷。至战国文字始见此“上共下心”之“恭”,到小篆然后固定。从战国文字的结构看,“恭”为“从心共声”的形声字,心部表明其与心理状态相关。《说文解字》释“肃也”,段玉裁《注》强调“持事振敬”的内涵。有一定宗教学或者古文字学基础的人肯定理解,这种肃敬态度,自双手举“龙”作祭祀时就天然包含了小心谨慎的成分。所以,在汉语里,在有“恭”字组成的词汇中,除了“恭敬”、“恭顺”,还有“恭谨”、“恭慎”,自先秦一直沿用至今。</p><p class="ql-block">然则这“恭”是有怎样的一种“小心谨慎”?</p><p class="ql-block">我猜想:或者就是“以禮”吧?所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12.1);应该就是“有耻”吧?所谓“行己有耻”( 13.20),也应该覆盖視、聽、言、動诸方面吧。</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四</b></p><p class="ql-block">已经前述,“行己”是“对自己”,而非对于别人;“恭”是“小心谨慎”。那么,“行己”到底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对自己”,或者说到底是“对自己”处于怎样境况时,所采取的“小心谨慎”的行为态度或者方式方法呢?</p><p class="ql-block">我们还是尽量从《论语》寻绎以期自证吧。</p><p class="ql-block">《论语》出现“己”字凡29次,其中处于动宾结构做宾语、并且是做自我的行为的对象,除了两处“行己”(5.16、13.20),其余尚有:“克己”2处(12.1)、“脩己”4处(14.42)、“恭己”1处(15.5)、“絜己”1处(7.28)。</p><p class="ql-block">纵观这8处,总体可以感觉:其行为主体无论普通“人”,还是“仁”者、“君子”,甚而至于圣王如“堯舜”,其“絜”、“克”、“脩”、“恭”,无不都是对自己的“刻意”而为。尤其“克”、“脩”,明显更需要有即时果敢的管控与长久持续的磨练,否则不能有效。</p><p class="ql-block">然则这种“刻意”,具体而言,有以下几点:</p><p class="ql-block">1、时间上存在点或者段性;</p><p class="ql-block">2、地点或者场景上存在某种(类似于现代语言)所谓大众视线;</p><p class="ql-block">3、主观上存在强烈的自主意识。</p><p class="ql-block">相比之下,对于“行己”,我猜想:</p><p class="ql-block">1、时间上无所谓点、段,应该是日常,是线性;</p><p class="ql-block">2、地点或者场景上不一定存所谓大众视线,却类似于《礼记·中庸》中的对于“慎独”的语境;</p><p class="ql-block">3、主观上肯定没有“刻意”,但也不至于纵情任性,应该是处于一种自觉的适意状态。因为是“自觉”,所以因人而异,存在不确定,甚至有隐患、风险。所以要“小心谨慎”。</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五</b></p><p class="ql-block">孔子是有“恭”的:</p><p class="ql-block">1.10 子禽問於子貢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p><p class="ql-block">7.37 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p><p class="ql-block">但孔子的“七十从心所欲”肯定不做如子產的“其行己也恭”了。孔子虽然不再有“恭”的“小心谨慎”,然而可以“不逾矩”。这是孔子经过自“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的半个多世纪的“絜己”、“克己”、“脩己”的功夫,无论外施的礼乐规范,还是内生的激励期许,习惯成自然,都已经内化为自觉、自愿的自发与自动。这是孔子的“行己”。</p><p class="ql-block">《尚书·无逸》:周公曰:“呜呼!我闻曰,昔在殷王中宗,严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惧,不敢荒宁。肆中宗之享国,七十有五年。”</p><p class="ql-block"> 《尔雅·释诂》:“俨、恪、祗、翼、諲、恭、钦、寅、熯,敬也。”</p><p class="ql-block">周公说的“昔在殷王中宗,严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惧,不敢荒宁。”是不是就是孔子说的“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15.5)中的“恭己”呢?</p><p class="ql-block">但我猜想:这些肯定都是圣王们的“行己”。</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15px;">(图片引用网络)</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