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岛行记(下)

闻浪斋主

<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 16px;">    (小引:2008年秋天,我去日本广岛匆匆参观了一次原子弹爆炸博物馆和纪念公园,十七年之后终于写出了这篇片羽一样的“行记”。承蒙散文界大刊《散文》杂志抬举,在今年8月号作为重点稿件刊发,让我深感荣幸和鼓舞!</i></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i style="font-size: 16px;">       在中国抗战胜利及二次世界大战结束80周年之际,我将原稿分上、下两次贴在这儿,以志我的记念。)</i></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b style="font-size: 20px;"><i>广岛行记</i></b><i style="font-size: 14px;">(下)</i></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span style="font-size: 14px;">                 ——何敬君</span></p> <p class="ql-block">八)</p><p class="ql-block">    我前面说过,参观原爆博物馆受震撼的程度不啻于撕肺裂腑,其呈现的惨象与恐惧使我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我恶心欲吐,恨不能将自己的肠胃抠出来在阳光下的清水里冲洗几番,最终没等看完便抱头鼠窜一般冲了出来。直到在纪念公园另一侧的和平钟下,扯着细细的钟绳敲击了几下,心里的惊涛骇浪才慢慢平伏下来。我暗暗祈祷:愿世界上不再有人制造核武器,愿已经被制造出的核弹长睡不醒,在沉默中死灭。</p><p class="ql-block">    原爆博物馆的外形被设计为一个架空的长方体,像一架巨大的白色钢琴,入门处的解说词大意为:建这样一个博物馆是为了祈愿一个没有核战争与核武器的和平的世界,希望世界上再无战争,历史不要重演……这让我想到珍珠港的纪念堂,也被设计成白色的长方体,横卧在葬身水下的亚利桑那号战舰甲板上,像一具巨大的空荡荡的棺材。纪念堂内循环播放的解说词提醒人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悼念和追究什么,而要求沉思默念。</p><p class="ql-block">    美国投爆原子弹的目的达到了:迫使日本接受了战败的现实,无条件投降,战争比预计的提前结束了,有分析说因此减少了数倍于在原爆中死伤数量的军人和平民伤亡,两颗原子弹比苏联出兵150万中国抗日战场的的震慑力更大更深远,美国有效地抑制了苏联在战后世界的话语权,顺利接管了投降后的日本,做了帮助其重建家园的“救世主”。</p><p class="ql-block">    在美国的“帮助”下,战后的日本保留了原有的社会制度和国家秩序,裕仁天皇被果断“免除所有的战争责任,甚至免除了允许以他的名义发动残暴战争的道义责任”,还被吹捧成“新民主领导者”。就是这位裕仁,登基不久便默许了他的帝国军队对中国东三省的所谓“接管”及以后的侵略行径。约翰·W·道尔在《拥抱战败》序言里就直截了当地说:“假使一个以其名义处理日本帝国外交和军政长达二十年之久的人,都不为发动和领导这场战争负起应有责任的话,那么,还怎么能指望普通老百姓费心思量这些事情,或者严肃地思考他们自己的个人责任呢?”“当然,人还可以由这些‘桥梁’走回去,重蹈过去的覆辙。在当今的日本,新的民族主义者的叫喊甚嚣尘上……”</p><p class="ql-block">    我想起了在东京亲眼目睹的一幕:在靖国神社所处的那条街上,一队全副当年战场上军人装扮的日本男人,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喊着口号,在光天化日之下理直气壮地游行示威,那架势活脱脱是我们熟悉的影视剧里的情景再现。我听不懂他们喊的什么,但我断定他们就是仍然崇拜和宣扬军国主义的狂热分子。</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span style="font-size: 12px;">(广岛和平公园纪念碑——摄于2008,11月)</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span style="font-size: 12px;">(珍珠港纪念堂——摄于2001年12月)</span></p> <p class="ql-block">九)</p><p class="ql-block">    狂热的肯定只是少数,也是暗流泛起的浊浪。知道了能以恶止恶同时也制造新的恶迹的原子弹之后,不人类管进步了多少,总是又前行了八十年、接近一个世纪,应该能有一种超越国家、超越民族的思维与情怀了,在共同居住的地球这个村庄里,邻居们应该从哪一点出发去思考,去行动呢?</p><p class="ql-block">    平山郁夫代表了日本民族中品质优秀的那一部分人。1945年8月6日,15岁的中学三年级学生平山,和他的同学们一起被政府动员在一家军需厂劳动。突然,耀眼的蓝天中传来巨大的轰响,广岛瞬间进入世界末日。《悠悠大河》是平山先生的人生自述,也表达了大多数幸存者的肺腑之言。他们为自己的国家招致原子弹在世界上真的爆炸了而感到负罪,而思考着更深远的另一些意义。他写道:“‘那一天’我活着,而且活下来这是难能可贵的。不过对我来说,这难道不是终生负罪,背上一辈子还不清的孽债了吗?”“为人类弥天大谬做出牺牲的人之生,只有通过幸存者——我们做人、度过赎罪的人生才能延续。惟此,死者得以‘超脱’,我们也才有‘超脱’。”</p><p class="ql-block">    平山郁夫完成于1979年的名画《广岛生变图》中,对下界瞋目而视的不动明王尊,超越了愤怒和哀怨,在熊熊烈焰中岿然不动,是在向人们呼唤“活下去!”。这是以广岛再生、长存的姿态描绘的原爆,也喷泻了劫后余生的艺术家心中燃烧的孽火。他愧疚悲悯而虔敬地说:“我的一生,正是建立在无数人的牺牲基础上的。”他一直祈愿和平纪念公园里慰灵碑前“长明灯的小小光焰燃烧着,一直要燃烧到‘核悲剧’从地球上彻底消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十)</p><p class="ql-block">    大江健三郎第一次去“全市就像一座大墓场”的广岛是1960年夏天,之后他一次又一次地去,是要“对人类的悲惨与尊严进行思考”,“希望以广岛和真正的‘广岛人’为锉刀,来检验我自己内心的硬度”,“我希望投身其中,渴望更接近它的本质,与它更加亲近”。</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来,对原爆给广岛(还有长崎)造成的危害的无数反思好像渐次深邃,但是真正地认识清楚了吗?尽管后来前苏联又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切尔诺贝利核事件,但又有谁敢说原子弹以及其它核武器到底会给人类带来多大多漫长的悲剧呢?</p><p class="ql-block">    所以,广岛原爆纪念地仅仅是一个警示!警示而已,它承受不了作为全人类的和平代价之重!</p><p class="ql-block">    大江在《广岛札记》里是这样说的:“广岛似乎是整个人类的一块最为裸露的伤疤。那里在萌生着人类康复的希望和腐朽的危险两种萌芽。”他提出了自己的两种假设:“如果在我们人类的头上,再一次出现核武器的可怕的闪光,我们为了在那个废墟上生存,就应当取自因广岛的残酷经验自然而然地形成的道德家和人性批评家们的智慧。”“如果有幸人类不再遭到核武器的攻击,即使在那时也应该把在没有经历过那些最糟的日日夜夜而生存下来的广岛人的智慧,牢牢实实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p><p class="ql-block">    大江想表达的意思还有,我们所处的核武器时代已经和正在将人类的关心从原子弹氢弹导致的悲剧集中到这些武器的威力本身上来,广岛和长崎的亡灵绝未消失,而是仍在等待升华,我们这些只是出于偶然免遭灾难的人,如果“将自己作为一个拥有广岛的日本人和拥有广岛的世界人,坚定地以这种态度为中心,去思考人类的生存与死亡的问题 ”,“那就是广岛的悲剧将带来全人类的觉醒”。</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span style="font-size: 12px;">(广岛原爆——取自网络)</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span style="font-size: 12px;">(平山郁夫《广岛生变图》——取自网络)</span></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十一)</p><p class="ql-block">    换一个角度想,不管原子弹的爆炸是不是加速了战争的结束,从而避免了更多的人死伤,它都是一场恶,一场绝对的恶,那场原子的聚裂就是战争这个恶魔本身的疯狂聚裂。</p><p class="ql-block">    矗立在和平公园里的原爆纪念馆,那座唯一保留着遭受原子弹炸毁时惨象的圆顶建筑的废墟,赤裸裸地闪现着人类恶的意志——战争的残酷的黑光。原爆博物馆里陈列的则是世界末日的另一种境况: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光,只有恐怖,是最黑暗最恐怖的末日。大江写道:在19世纪之前的末日观里,人类至少觉得应该以人的形状和人的名义迎接世界末日的到来,而在原爆遗留的景象和物件里,已经看不到这几乎是最后的微弱的希望了。</p><p class="ql-block">    那天从和平公园走出来时,我几乎完全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也完全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完全不知道我来这儿找寻到了什么,整个人完全空空的。太阳西下的时候,在离去的新干线列车上回望广岛,我看到了:</p><p class="ql-block">    ——一处人类进步历史长河中的污滩,或一片出没于水面的暗礁。</p><p class="ql-block">    ——一个让人类对自己的未来深感恐惧的渊薮,一滩惊惕的黑影。</p><p class="ql-block">    ——一座要世界长久和平必须注视的无数百姓肉体堆砌的纪念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十二)</p><p class="ql-block">    二战作为迄今为止全球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战争,作为人类历史上最惨重的灾难,以参战各国死亡7000至8000万人、致伤500万人左右(其中平民死亡占比50%至60%),重新划分和稳定了世界格局,形成了“新秩序”。现在战争烟云已在天空消散,之后的波及全球的“冷战”似乎也成为过去式,除少部分地区仍见乌云浊浪,仍闻枪炮交响,目前世界整体可谓安稳,有几分可信可赖之象。</p><p class="ql-block">    然而,核武竞赛也在以人们不愿看到的速度加剧着,能制造核武器的国家越来越多,不论大国小国,都恨不能手里握上数枚到百千枚核弹头,就像森林里的猛兽不仅指狮虎豹熊,鬣狗胡狼也同样以凶残见长。一个悖论一样成立着的观点和事实是,所有拥有核武器的国家都说是为了和平,为了制衡,为了消除可能爆发的战争隐患。这是以静制动呢?还是以动制静?我没研读过兵法书,不明白就里,反正就是担心,担心!</p><p class="ql-block">    从电视新闻报道里偶尔能看到,有的国家元首出访别国,队伍里总有一个手提黑色小皮箱的人不近不远地跟随着。据说那个小皮箱是他们国家启动核武器的密码箱,一旦他们的国家遭遇某种巨大不测,元首不管身在何处都能随时揿动密码箱里的按钮。这只是“据说”,不敢论究真假。但当我想象世界上仅有的几个(也可能会越来越多)拥有那种密码箱的大人物,在某种情势中手指将如何活动,登时遍身内外不寒而栗:当下这个以核制核威慑下的平衡与安静的世界,是不是一个童话般的玻璃城堡呢?大江健三郎认为“这个‘童话’是具有现实性的”,“广岛的人类悲剧还在那里继续存在着”。而约翰.赫西采访的幸存下来的罐头厂职员佐佐木敏子的话也一样耐人寻味:“那些受爆炸影响不大的‘被爆者’和追求权力的政治家在关注原子弹,而对‘战争之下人人都是受害者’这个事实的思考却不够。”</p><p class="ql-block">    回望广岛,就是要思考全人类的生存与死亡的问题——这应该是原爆带来的觉醒。</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span style="font-size: 12px;">(广岛纪念馆——摄于2008,11月)</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span style="font-size: 12px;">(广岛纪念公园和平钟——摄于2008,11月)</span></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十三)</p><p class="ql-block">    在本文即将收尾的时候,我读到了《中华读书报》的一则报道:一百零三岁法国哲学家埃德加·莫兰出版新著《历史有教训吗?》。作为当代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历史——包括他亲身经历的历史——一直是莫兰思考的主题”,《中华读书报》的报道说:“他告诉读者,不可能的事情可能会发生,破坏者也可能成为伟大的教化者,神话对现实有着强大的影响,有时一个人就可以改变历史的进程。因此,他以希望看待未来。”</p><p class="ql-block">    《历史有教训吗?》出版后,莫兰在接受《巴黎人报》采访时说:“历史和现实往往不遵循决策和预测……我认为记忆不仅是一种责任,更是一种必要。如果我们不能认清过去的错误和幻想,它是很可能重演的”,“我们不能陷入绝望。希望不是一种概率,而是一种可能。”</p><p class="ql-block">    不懂外语的我,引颈期望早点读到莫兰此著的中译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十四)</p><p class="ql-block">    美国和日本现在是几乎所有旅游者向往的目的地,那里的很多城市很美,很现代化,包括广岛,还有长崎。</p><p class="ql-block">    如果再去一次日本,我会再去广岛,再去纪念原爆的和平公园。</p><p class="ql-block">    我要在那座马鞍形的原爆慰灵碑下献上一束洁白里点染几朵血红的鲜花,再去敲响那口和平之钟,让我的祈祷与钟声一起回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 14px;">(2025,4,8,第三稿)</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span style="font-size: 12px;">  (2008,11,摄于广岛原爆纪念馆)</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span style="font-size: 12px;">(2008,11,摄于广岛市区)</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