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上升沉浮录

王腊忠

45岁的游上升，是我徒弟的好朋友。认识我之前，他在我们这个小城算得上风云人物，日子过得蒸蒸日上。人长得精神，行事也洒脱，烟、酒、槟榔、牌局样样不落，“跑胡子”牌局，动辄两百元“全名堂”起，身边女友也常换常新。




半年前，他因为左边牙龈肿痛，经我徒弟介绍来找我看病。徒弟特意提前打电话叮嘱：“游总为人阔绰豪气，对细节要求颇高，您可得格外仔细点。”




阳光撒进诊室的上午，游上升笑嘻嘻地来了。老远就掏出两包“和天下”递过来，半开玩笑地说：“师傅帮忙看看，左边牙龈疼了半年，该不会是口腔癌吧？”等他张开嘴，我心里咯噔一下。那肿块的形态和症状太典型了，就是牙龈癌，而且已到晚期。从医近四十年，这种肉眼观察的直觉，几乎没出过错。




那一刻，我勉强对他挤出一丝无奈的笑。我又成了别人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作为口腔颌面外科医生，每周都要诊断出好几例口腔癌。有时觉得自己像个报丧者，一旦确诊，患者的生活往往就此改变，甚至坠入深渊。常有人问我：“得了这病还能活多久？”我总是回答：“能活到你走的那天。” 癌症的变数太多，那些斩钉截铁的断言，是江湖郎中的把戏。

一周后，活检结果确认：左下颌牙龈高分化鳞状细胞癌。考虑到病情的复杂和游上升的情况，我建议他去省城找最好的专家做手术。省城专家也很重视，特意请了上海顶尖教授来主刀。手术很大：切除了左侧牙龈的癌肿和部分下颌骨，又从大腿取了皮瓣来修复缺损，用重建板固定。因为肿瘤侵犯了左侧腮腺，还切断了腮腺导管和部分腺体。




术后的日子可想而知。一个多月只能吃流食。左侧脸颊因残留的唾液无法正常排出，持续肿胀。医生们只能用绷带紧紧加压包扎，再注射阿托品抑制唾液分泌。他的脸肿得厉害，痛苦不堪。




出院后，家在常德的游上升，回到我这里做后续护理和复查。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不见了。他颤颤巍巍地走进诊室，颈部爬着一条蜈蚣似的长长疤痕。长期的进食困难，让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左边脸颊依然有些肿大僵硬，嘴巴张不开一指宽。生意交给兄弟打理，他自己几乎足不出户，每天小心翼翼护理口腔，生怕伤口感染，皮瓣坏死，毕竟是上海专家精心切除的手术，范围比较广但特别保险，不容易复发，只要术后伤口愈合正常，前景是光明的。




每次有朋友来看他，他都反复劝告：别碰槟榔，别抽烟喝酒。他成了我们科室的义务宣传员。因为格外在意病情，他也成了我的“铁粉”，把我当作最亲近的依靠。那些热闹的应酬都消失了，自然也没了心思理会莺莺燕燕。这场大病似乎让他看透了许多，听说他还拜了位易经师父，想参透人生的玄机。

可现实就是这样蹊跷，怕什么，偏就来什么。半年后，手术创口破溃流脓，固定下颌骨的重建钛板都露了出来。我也心急如焚，每天和上级专家沟通，用最好的药给他冲洗、外敷。反反复复折腾了半年，伤口才慢慢长出新的肉芽组织，盖住了钛板，只是脸上又添了一道长长的、蜈蚣般的疤痕。虽没了脓液的腥臭，但那个英俊潇洒的游总，已是恍如隔世。




比起外表和手术的副作用，更让人忧心的是游上升的心态。他如惊弓之鸟，时刻担心癌症复发。生意早已无心经营。他总觉得嘴里不舒服：口水少、舌头疼、吞咽有异物感、脸和脖子发麻、转头困难……终日惶惶不安。我用尽各种药物，加上心理疏导，效果甚微。每次来复诊，他都唉声叹气，觉得时日无多，精神完全垮了，还患上了严重的失眠。




我这点心理安慰的力量毕竟有限。前几天，几个朋友把他送去康复医院住院调理，请专家们一起会诊。希望游上升这艘大船，不要就此沉没，还能重新调整，找到方向。




“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希波克拉底老爷子这话真好。它像颗小火苗，在我累得不行时，暖着心，给我力量。游总，口腔这毛病，别怕。它不是注定要沉的船。医生会拿出看家本领，像老舵手一样和风浪搏斗；咱自己呢，也得绷紧心劲儿，鼓起信心。我们劲儿往一处使，这船就能冲开迷雾，稳稳驶向对岸。记住，生命的尊严，常常在最艰难的时刻，才最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