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北海老城潮湿的盐雾里,浸着母亲摇摇晃晃的童年。1928年冬出生在十五口之家排行第四的她,像极了码头停泊的舢板——虽系着血缘的缆绳,却总在命运的潮水中漂泊。身为私塾先生的外公能教她诵读"采薇采薇",且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却教不会女儿如何在贫寒岁月里守护兄弟姐妹;经营杂货铺的外婆精明果决,却在某个霜寒露重的黎明,颤抖着将襁褓中的三个儿女递给了法国育婴堂的嬷嬷。而母亲也在两岁那年被送与了当地南珠商行的黄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幸运的是,她跌进了个知书达理的殷实家庭,养父母一家对她疼爱有加。而养父的货船总载着南洋布匹归港,每次总会给她带上<span style="font-size:18px;">礼物,有漂亮的小衣裳,还有新奇的小玩意儿。家</span>里的生活富足又安稳。养母精通英、法、俄三国语言,梳着新式齐耳短发,她创办了当地第一家新式民办学堂。平日里,养母总会耐心地辅导她功课,用温柔的声音教她念法文儿歌和英语诗,养姐也是教师,会在闲暇时带她去野外认识花草,教她唱英语儿歌。酷爱体育的养哥正读大学,每次回家都会给她讲大学里有趣的事儿,还会与她玩球并辅导她功课。每到黄昏,三层小楼里飘着法文儿歌和英语诗吟。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养母温柔地给大家念诗,养父则在一旁静静地倾听,养姐和养哥时不时发表着自己的见解,母亲就在这样叮当作响的文明声中长大读至初中。生命的转机藏在养母教鞭染墨的指缝间,这位能用法语诵读《小王子》、用俄语解析普希金的民国新女性,给了母亲截然不同的人生可能。若不是那场浩劫叩门,或许母亲的人生叙事会被装帧成中英对照的诗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43年初春,火魔撕裂了盐田村的夜幕。等母亲闻讯踉跄着跑到祖宅时,只余残垣间未熄的猩红瞳孔,吞吐着浸透海水的焦黑木梁。十二个姐弟兄妹蜷在邻居门廊下啜泣,焦煳的棉絮粘在外婆咳血的衣襟。十五岁的少女站在灰烬里,看着焦土中半张烧卷的合家照——那曾是他们家最体面的全家福。回家后,母亲攥着养母的衣角哭得直抽气,她心中满是对家人的牵挂,却又不敢提回家的请求——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绣着海棠花的书包里,还装着养父母刚置办的春衫料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晚的小楼,气氛格外凝重。谁都不说话,最后是养母打破了沉寂,泛红着眼眶,抬手抹了抹不断滚落的泪珠,颤抖着双手解下襻膊,声音带着哽咽:“去吧孩子,回去帮帮家里,书什么时候都能念。”养母把整夜未眠缝好的布包装满食物塞进母亲怀里:"给弟弟留口吃食...夜里别点灯,省点灯油...";养父别过脸挥挥手:"等米缸要见底了就托人捎信..."母亲抱着养母哭成了泪人,她双膝跪地,对着养父母连磕三头,泣不成声地哽咽着说:“等帮家里渡过难关就回来。”母亲踉跄着上了船,回望见养母攥着襻膊追了两步又生生刹住,晨光里蓝布条飘成断线的风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母亲脱下心爱的阴丹士林布旗袍,换上粗布衫。她跟着大姨挑水劈柴、学炒菜煮饭,跟着五姨去码头拉板车运货,晚上还帮有钱人家洗衣服。柔弱的肩膀扛起了生活的重担,从此,母亲的人生轨迹又一次转了航道,开启了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旅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44年11月,侵华日军进占广西北海地区后,沿海居民被迫向抗战时期重要战略后方城市南宁迁徙,母亲一家亦随难民潮迁至南宁邕城,从此与养母一家断了联络。那段曾经温暖的时光,那些给予她关怀与教导的人,都渐渐淹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中。但母亲心中,始终保留着对那段时光的美好回忆和对养母一家的深深感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47年的冬日,邕城的时光如一幅斑驳的旧画。时年十九岁的母亲,已然出落得风姿绰约,白里透红的面庞上常挂着温婉文静的笑容。这般出众的她,却被西城富家的瘸腿少爷相中重下厚礼逼亲。彼时,家庭生计艰难如履薄冰,外婆为了全家人能勉强维持生活且畏于富家的强势,无奈之下将母亲许配给了那个瘸腿少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阁楼烛火下,母亲将绣着合欢纹的嫁衣揉成一团,满心不甘。却在三更声中听到外公外婆对债主低声下气地恳求,心渐渐沉了下去。次晨,檐角凝霜,母亲终是含泪乘上了缀铜铃的花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解放后,南宁妇女夜校的煤油灯照亮了母亲案前的新课本。她工整誊写《婚姻法》时,钢笔尖悬在"禁止包办婚姻"六个字上久久未曾移动。这六个字,如同惊雷一般,在她的心中炸响,唤醒了她内心深处对自由和幸福的渴望。三个月后,母亲带着盖有人民政府红印的离婚调解书走出民政科,不久在自由恋爱中嫁给了心仪的父亲。1956年的深秋,母亲跟随父亲的调动与父亲并肩站在南梧公路的站牌下,目光越过雾霭笼罩的喀斯特峰丛,望向桂东小城钟山的新居所,开启了全新的生活。</p><p class="ql-bloc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