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月引东楼》第三章 书页怒火(下)

雨落山人

<p class="ql-block">冬天来得很快,第一场雪下的时候,文月言又去了废品站。老王头给他烤了个红薯,热乎的红薯烫得他手直抖,甜香味却钻进了心里。他捧着红薯,看着外面飘飞的雪花,突然想起书里武松杀嫂的场景:“武松扯开潘金莲的衣裳,一刀下去,鲜血溅了满地,像落了场红雪……”</p><p class="ql-block">他打了个寒颤,把红薯往嘴里塞得更急了。红薯的甜味混着热气,稍微驱散了些心里的寒意。他想:武松真厉害,能报仇。要是我也像武松那样厉害,是不是就不用怕了?是不是就能把那些藏着刀子的女人都打倒?</p><p class="ql-block">雪花落在他的眉心上,融化成一滴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像滴泪。他抬手抹了把脸,摸到眉心那颗痣,硬硬的,像颗没长好的疙瘩。他突然想起梦里阎王爷的话:“这痣是你的记,前世的债,今生得还。”</p><p class="ql-block">他不知道自己欠了啥债,只知道心里的怒火和恐惧像野草一样疯长。他攥紧了手里的红薯,烫得手心发疼,却死死不肯松开。雪越下越大,把废品站的木架子、老戏台的屋顶都盖成了白色,好像要把所有的脏东西都埋起来。</p><p class="ql-block">可文月言知道,埋不住的。那些书页上的字,那些梦里的场景,那些对女人的猜疑,已经像种子一样钻进了他的心里,在1970年的寒冬里,悄悄发了芽。他还不知道,这颗种子将来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只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那个没捡到《水浒传》的秋天了——那个时候,他还会对着穿花衬衫的林姐姐笑,还会大口喝母亲递来的红糖水,还会觉得女人的腰,只是腰而已。</p><p class="ql-block">雪停的时候,他往家走。脚印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在替他喊疼。路过林姐姐家门口时,他看见那扇木门紧闭着,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灯光。他停下脚步,站了很久,直到脚冻得发麻,才慢慢转过身,继续往家走。</p><p class="ql-block">远处的广播喇叭里,正在播放样板戏《红灯记》的唱段:“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文月言听着那高亢的唱腔,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他想,要是他也有个像李铁梅那样的姐姐,会不会就不用怕了?会不会就有人帮他挡着那些藏在腰后的刀子了?</p><p class="ql-block">可他没有。他只有那颗藏在眉心里的痣,只有那些撕不烂、烧不尽的书页记忆,只有一个十三岁少年对整个世界的猜疑和恐惧。</p><p class="ql-block">回到家时,母亲正站在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件厚棉袄。见他回来,赶紧把棉袄往他身上套:“咋才回来?雪下这么大,冻坏了吧?”棉袄上带着母亲的体温,暖烘烘的,可文月言却觉得浑身发冷,好像那温暖里藏着什么陷阱。</p><p class="ql-block">他低着头,任由母亲给他系扣子,眼睛却盯着母亲的手。那双手粗糙、温暖,正一丝不苟地给他扣着棉袄的纽扣,从领口到腰间,一颗不落。他突然想起书里写的,潘金莲也是这样,一边给武大郎盖被子,一边在药里下砒霜。</p><p class="ql-block">“娘,”他突然开口,声音又哑又涩,“你……你不会害我吧?”</p><p class="ql-block">王氏的手猛地一顿,随即笑了起来,眼角的细纹里堆着疑惑:“傻孩子,娘咋会害你?你是娘的心头肉啊。”</p><p class="ql-block">文月言没说话,只是觉得眼眶发热。他希望母亲说的是真的,希望自己只是在瞎想,希望那些书页上的故事都只是故事。可他心里的那个声音却在喊:不能信,不能信,女人的话都不能信。</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新梦。梦里他变成了武松,手里拿着把大刀,正追着潘金莲砍。潘金莲跑着跑着,突然转过身,脸变成了母亲的脸,又变成了林姐姐的脸,最后变成了他自己的脸。他举起刀,却怎么也砍不下去,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那张脸对着他冷笑。</p><p class="ql-block">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他的眉心上,那颗痣在月光里泛着淡淡的光,像颗埋在肉里的钉子,钉着他的前世,也钉着他的今生。1970年的冬天,就这样在文月言的恐惧和怒火里,一天天深了下去,而那本被撕碎、被烧毁的《水浒传》残页,却像烧不尽的灰烬,在他心里落了一层又一层,成了他这辈子都抖不掉的阴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