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又是一年父亲节,街角的花店摆起了娇艳的康乃馨,超市里的“父亲节特惠”海报格外醒目,这些都像细密的针,轻轻刺中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勾起了我对父亲绵延不绝的思念。父亲离开我们已经近三十年了,可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他劳作时的背影,却从未在我的记忆里褪色。对我而言,他从未真正走远,那些与他相关的岁月碎片,早已拼凑成生命里最温暖的底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生与土地为伴,却用一双勤劳的手,在贫瘠的日子里为我们撑起了一片晴空。他的一生,似乎都在为“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这个朴素的目标奔波劳碌。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永远有忙不完的活计:猪圈里要按时喂猪,牛栏里要清扫牛粪,田埂上要侍弄庄稼,就连房前屋后的空隙,都被他种满了蔬菜。除了这些常规农活,他还想尽各种办法挣钱——捉黄鳝、钓虾子、种蘑菇、卖鸡蛋、贩鹅鸭、做衬厨、炸馓子、采桑养蚕、吊蚌育珠……只要能换钱贴补家用,他从不怕苦怕累。那时家里有八口人要养活,我们姊妹五个还要读书,父亲肩上的担子,重得像压着千斤石。</p> <p class="ql-block"> 父亲出生在40年代,童年的苦难像一层厚厚的茧,包裹着他的成长。9岁那年,做过国民党保长的爷爷突然离世,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倒塌。奶奶带着年幼的父亲和两个姑姑,成了村里人人都能看得见的“孤儿寡母”。三年级的父亲,刚在学堂里认了几个字,就不得不辍学回家,拿起比他还高的锄头,跟着奶奶下地干活。他常说,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吃饱一顿饭,能再摸一摸课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文革时期,爷爷的身份成了父亲的“包袱”。村里的小队长总爱拿着细竹棍,指着父亲的鼻子喊:“小富农头子,今天的粪挑不完别想吃饭!”每当这时,父亲总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挑起比别人更沉的粪桶,在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滴进滚烫的泥土里,可他从不在奶奶面前抱怨一句。好在村里人大多善良,看奶奶带着三个孩子实在艰难,平日里也没过多为难,偶尔还会偷偷塞给奶奶一把红薯干,让孩子们垫垫肚子。那些艰难的日子,就像田埂上的野草,虽让人心酸,却也倔强地生长着希望。</p> <p class="ql-block"> 进入80年代,我背着书包走进了小学,政策也像春风一样吹暖了乡村。父亲的脑子活,总能在日子里找到新的盼头,而他最拿手的,就是套黄鳝。我家后院有片茂密的竹林,翠绿的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那是父亲编织黄鳝笼子的“秘密基地”。劈竹篾是编笼子的第一步,也是最考验功夫的活计。父亲总爱眯着眼睛,把粗壮的竹条稳稳抵在大腿上,篾刀像有了灵性,贴着竹条表面轻轻滑动。竹青与竹黄在刀刃下慢慢分离,薄如蝉翼的篾片就像丝绸般流淌出来,宽窄均匀,薄厚一致。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在他手上,汗珠亮晶晶的,仿佛在为这双灵巧的手镀上金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编黄鳝笼子的过程更是神奇。父亲先把几根粗篾条交错铺在地上做骨架,再拿起细篾条来回穿梭。他的手指粗糙却灵活,上下翻飞间,篾条仿佛有了生命,一会儿织成紧密的网格,一会儿又弯出圆润的弧度。随着篾条一圈圈增加,笼子的形状渐渐饱满,最后收口时,他总会特意留个漏斗状的进口,笑着说:“这样黄鳝进得来,出不去。”父亲编的笼子比别家的大,接口处都用细篾扎得牢牢的,修修补补能用两三年,村里好多人都来求他帮忙编,父亲从不推辞。</p> <p class="ql-block"> 初夏一到,套黄鳝的日子就开始了。父亲每天雷打不动要睡午觉,养足精神后,叼着根香烟,背着铁锹,提着装水泥的铁桶就去碾场边挖蚯蚓。午后的太阳火辣辣的,晒得地面发烫,他却蹲在地上,一锹一锹挖得认真。三点多回家,他就坐在门槛上穿蚯蚓做诱饵。一开始他喊我帮忙,我看着蚯蚓软软蠕动的样子,吓得连连后退,说什么也不肯碰。父亲眼睛一瞪,声音沉了下来:“你这么大丫头什么都怕,不肯吃苦,将来哪有钱上学?”我最怕父亲瞪眼,那眼神里的严肃让我不敢撒娇,只好抖抖索索拿起蚯蚓,闭着眼睛往笼子里穿,手心里全是汗,心也怦怦直跳。慢慢的,也就不那么怕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每天傍晚,父亲挑着三四十个笼子出门,竹扁担在他肩上轻轻晃动,发出“咯吱”的声响。他要走遍大庙村的沟沟坎坎,田边的水沟、池塘的岸边,都留下他弯腰的身影。父亲识黄鳝洞的本事一绝,他蹲下身,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洞口藏着黄鳝——洞口光滑湿润,周围还有星星点点的黏液痕迹,那是黄鳝留下的“暗号”。他小心翼翼把笼子进口朝下,用铁锹挖些湿泥压实,确保笼子不会被水流冲跑。等下完所有笼子,天色已经擦黑,父亲的裤脚沾满泥水,肩上的担子却仿佛轻了些,因为每个笼子里都藏着对明天的期待。第二天天还没亮,鸡刚叫头遍,父亲就起床了。妈妈早早就煮好了水泼鸡蛋,两个鸡蛋打散在沸水里,加勺糖,滚烫香甜。父亲呼噜呼噜喝完,揣着馒头就去收笼子。等他挑着沉甸甸的笼子回来时,天刚蒙蒙亮,家门口却已经围了不少邻居。大家都踮着脚看,七嘴八舌问:“今天收获咋样?”父亲笑着放下担子,脸上带着藏不住的得意。他喊我们帮忙出笼子,我却总是躲得远远的——我怕黄鳝滑溜溜的身子,更怕笼子里突然钻出条水蛇,那简直能让我魂飞魄散。几个姐姐却胆子大,抢着拿小盆来接,黄鳝从笼子里滑出来时,她们吓得尖叫,却又笑得开心。每当有筷子粗的大黄鳝出笼,邻居们就会齐声叫好,父亲的脸上便会泛起骄傲的红光。他出笼的动作又快又准,只要颠一下笼子,听声音就知道有没有货,一天下来,总能收获好几斤,惹得隔壁三叔和大舅舅家强子直眼红,跟着学了好久,收获却总不如父亲。</p> <p class="ql-block"> 除了套黄鳝,贩卖物品是父亲的主业。他有辆半旧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布袋,后座绑着竹筐,几十公里的路,他骑得稳稳当当。他常去六合北边的竹镇镇进货,花生、活鹅、鸡蛋装满整整一个月一车,再骑到瓜埠街上叫卖。镇上的人都认识这个实诚的汉子,他的花生饱满,鸡蛋新鲜,价格也公道,父亲的生意总是比别人好。傍晚回家,父亲的衣服被汗水湿透,脸上却带着笑,饭桌上,他总爱讲路上的见闻:“今天遇到个买鸡蛋的大妈,非要多给我两毛钱,说我家鸡蛋新鲜;竹镇的花生今年收成好,价格便宜了……”那些琐碎的小事,在他嘴里都变得生动有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87年我上初二,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得更旺了,我家的日子也像芝麻开花——节节高。父亲又想出了新点子:去南京大厂卖鸡蛋。大厂全是国企,工人师傅们吃皇粮,粮票用不完,父亲就用鸡蛋换粮票,再用粮票去买大米,转手卖掉,一进一出能赚不少。那时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挣一千多块,在当年可是笔“巨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家里添了好多“大件”:我和四姐各买了辆长征牌女式自行车,天蓝色的车架,锃亮的车铃,我们骑着它去上学,引得同学羡慕不已;我们还每人得了一块上海牌手表,银色的表盘,戴着手上走路都带风;家里最显眼的是那台熊猫牌彩电,14寸的屏幕,摆在堂屋正中央,一到晚上,邻居们都来我家看电视,屋子里挤满了人,热闹得像过节。平时的伙食也改善了,饭桌上天天有肉,父亲总爱夹块红烧肉给我,笑着说:“多吃点,长身体。”他还常端着酒杯感慨:“邓小平的政策好啊!咱们赶上好时代了!”他甚至会望着远方说:“要是我再年轻十岁,肯定去深圳闯闯!”</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儿,我总爱黏着父亲。他总让我陪他提前吃饭,他抿着老酒,我大把吃菜,他会说我写字太潦草,让我多练字;会说我脾气倔,让我改改性子,还说我偷懒,学习不认真………我总爱跟他辩解,最后他总是笑着摇摇头“缴械投降”:“你呀,总归有理由……”然后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笑声充满了简陋的而温馨的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个“时髦”的人,会挣钱,也懂享受。村里第一台三洋收录机就落户在我家,红色的外壳,按键锃亮,一打开,严凤英的黄梅戏、扬剧《黄谯楼磨豆腐》的调子就充满院子。父亲吃饭时总爱跟着哼,虽然跑调,却唱得认真,我也跟着学,直到现在,我还能哼几句《天仙配》。</p><p class="ql-block"> , 那年西装开始流行,父亲特意请裁缝来家做衣服。他让裁缝做了套黑灰色西服,还配了件西装式呢大衣,藏青色的面料,挺括的版型,父亲穿上身,站在镜子前转圈圈,像个得意的孩子。过年时,他穿着这套衣服,在大姐家对面的文曲庙拍了张照片,照片里的父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神明亮,身姿挺拔,帅气极了。这张照片我一直珍藏着,每次看,都觉得父亲就在我身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离开我们快三十年了,但那些温暖的记忆从未模糊。他编笼子时专注的神情,挑着担子远去的背影,饭桌上爽朗的笑声,都深深印在我心里。是他用勤劳和智慧,让我们在那个年代吃饱穿暖,安心读书;是他用乐观和坚韧,教会我们面对生活的风雨。如今我们姊妹五个都成家立业,日子过得幸福美满,这一切,都离不开父亲当年的付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又是父亲节,我望着窗外的阳光,仿佛又看到父亲穿着呢大衣,笑着向我走来。他从未离开,他的爱,他的精神,永远在我生命里闪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