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毒花的生命诗

弋风

弋风／2025年8月14日夜

在故乡的山梁上，狼毒花是个特别的存在。它不像草原上的格桑花那样明媚讨喜，也没有沙漠玫瑰的孤傲传奇，却凭着一身“不好惹”的气质，在贫瘠的土地上占了一席之地。小时候，每年仲夏，当坡上的青草刚没过脚踝，那些胭脂红的茎秆就从土地里钻出来，顶端举着雪团似的花，风过时，漫山遍野都在摇晃，像谁在天地间铺了块流动的花毯。

那时我总赶着羊群往山梁深处去，羊儿啃着低处的嫩草，我便坐在花丛边，看这倔强的花如何把贫瘠的山坳染成诗。爷爷坐在老杨树下抽烟，见我看得入神，便敲敲烟锅袋子：“这花叫狼毒，看着俊，骨子里带毒，沾不得！”，后来才知爷爷的话不假。有回趁他不注意，我偷偷掐了瓣花尝，那股涩味从舌尖直窜到喉咙，像吞了口没熬透的草药，没一会儿就蹲在地上干呕，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爷爷过来拍拍我的背，缓缓地说道：“有些好看的东西，碰了是要吃亏的。”

狼毒花从不是温室里的娇客。山梁上的土薄，春天的雨很少，夏天的日头烈，可它偏能在这样的地方扎下根。它的根须像老农用的粗粝麻绳，却能往土地深处钻，哪怕地表干裂得能塞进手指，底下的根也在悄悄积蓄水分。有次暴雨冲垮了半面坡，我以为那片狼毒花定是活不成了，可过了半月再去，竟见新的茎秆从泥水里冒出来，红得更艳，花也开得更密——原来它从不怕挫折，反倒把风雨当成了生长的养分。

最让我敬畏的，是它清醒的“边界感”。羊儿再饿，也从不碰它一片叶子，那带着微毒的汁液，是它保护自己的铠甲。它不讨好谁，也不依附谁，就在属于自己的方寸之地里生长，既不侵占青草的领地，也不容许谁随意冒犯。那时我不懂，只觉得这花有些“另类”，后来才明白，这是一种生存的智慧：善良要有锋芒，温和需带底线，不任人欺凌，也不咄咄逼人，方能在复杂的世间站稳脚跟。

更让人意外的是，这“毒花”竟也有温柔的一面。村里老人们说，狼毒花的根是味药材，晒干了泡药酒，能治风湿骨痛；山梁上的土松，是它的根在底下悄悄牵连成网，才没让暴雨把坡地冲成沟壑。原来那些看似尖锐的“毒”，不过是它在风雨里活下来的铠甲，铠甲之下，藏着护佑一方的韧性。

有一年秋旱，山梁上的草枯了大半，连最耐旱的沙棘都蔫了叶子，狼毒花却把叶片染成了火红色。远远望去，山梁像被点燃了，在萧瑟的风里烧得热烈。我蹲在花丛前，看着那些红得发亮的叶子，忽然懂了：它从不用“枯萎”宣告结束，而是用最绚烂的姿态与季节告别。就像人生，顺境时开花，逆境时也能绽放另一种美，重要的不是境遇，而是面对境遇的姿态。

后来离开故乡，见过温室里精心培育的名花，它们娇艳、整齐，却总少了点狼毒花的筋骨。才渐渐明白，那些藏在狼毒花里的启示，早已刻进了我们的日子里。它的“毒”，是清醒的边界。不讨好谁，不迁就谁，用一点锋芒告诉世界“有所为，有所不为”。就像人生，总得有些不能让步的底线，才不至于在世事里迷失；它的“倔强”，是扎根的勇气。越是贫瘠，越要把根扎深；越是风雨，越要把腰杆挺直。生活里的坎坎坷坷，不就像那山梁上的石缝吗？咬着牙扎下去，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土壤；它的“不显眼”，是沉默的担当。平时不被待见，却在关键时刻护着山梁、疗着伤痛。这让我明白，真正的价值从不在别人的眼光里，而在自己坚守的本分中。

风又起了，想起故乡的山梁，仿佛又听见羊群的啃草声，混着狼毒花在风中摇拽的轻响。狼毒花依旧在记忆里摇晃，那些红白相间的身影，早已不是简单的花，而是岁月送给我的礼物——它让我知道，真正的生命力，从不是在顺境里的娇柔，而是在贫瘠中扎根、在风雨里挺立、在任何境遇下都不放弃绽放的倔强；它也让我知道，人生不必求所有人喜欢，不必在顺境里张扬，只需像狼毒花那样，守住边界，扎稳根基，在自己的天地里，活出一份不卑不亢的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