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堡岁月》

彭堡岁月

<p class="ql-block">破碎的秋日与沉重的犁铧</p><p class="ql-block">2007年的十月,秋意已深,寒意刺骨。脱贫的道路,艰辛且漫长,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冰冷的泥泞里,深陷其中。父亲的生命之灯,就在这萧瑟的季节里,日渐微弱,摇曳不定。我们姊妹三人,日夜守在他那张承载了太多苦难与温情的床前,不敢合眼,唯恐错过他每一次艰难的呼吸。母亲聂彩琴,那双操劳了一生的手,此刻变得格外轻柔,她一遍遍用温热的毛巾,细细拭去父亲额上渗出的、混合着痛苦与不舍的汗水。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我们心手相连,拼尽全力想要挽留,却终究抵不过命运无情的巨手,眼睁睁看着生命的光泽从他脸上一点点褪去,沉入无边的黑暗。</p><p class="ql-block">生活,在塌陷的天幕下喘息</p><p class="ql-block">父亲病榻之侧,是另一个无法回避的战场——生活。地里的洋芋刚刚收完,金黄的玉米棒子还挂在杆上,沉甸甸地等待着归仓。生活的重担,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倒下而暂停片刻。天,仿佛真的要塌下来了,压得人喘不过气,可脚下的土地,仍需耕耘,口中的饭食,仍需挣取。我与弟弟樊银龙,两个强忍着巨大悲痛的年轻人,咬紧牙关,发动了那辆借来的、轰鸣作响的拖拉机。巨大的铁犁深深切入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翻开的不仅是湿润的泥土,更是心头难以愈合的伤口。散落在地里的洋芋,沾着新鲜的泥,像一颗颗被遗落的心。我们俯身拾捡,手指冻得通红僵硬,动作却不敢有丝毫停歇。凛冽的寒风刀子般刮过脸庞,吹不干的,是眼底不断涌上的热泪。父亲临终前痛苦的面容,他微弱的喘息,他望向我们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如同烙印,在这冰冷的劳作中反复灼烧着我们的心。妹妹和母亲,她们留守在家中那方更令人窒息的战场,守着生命烛火的最后摇曳,每一刻都是煎熬。</p><p class="ql-block">梨的滋味,与诀别的重量</p><p class="ql-block">那个中午,心头莫名慌乱,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我和弟弟匆匆丢下农具赶回家中。父亲的气息已微弱如游丝,他费力地翕动着嘴唇,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想吃梨……” 那三个字,像冰锥扎进我们的心脏。我瞬间明白了,那不是对水果的渴望,是他对这尘世最后一点温暖的眷恋,是诀别前温柔的托词——他想“离”开了,去一个没有病痛折磨的远方。其实,这预感早已降临。三天前的深夜,那被乡人称为“地叫子”的鸟,在窗外叫得格外凄厉、绵长,一声声,仿佛在替我们恸哭。弟弟樊银龙后来告诉我,他清晰地听到了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时,那一声微不可闻、却饱含不舍的呜咽。</p><p class="ql-block">我发疯般冲出家门,跨上那辆破旧的摩托车,冲向几里外的彭堡街道。寒风灌进喉咙,心在胸腔里狂跳。我几乎是抢着买回了半斤沾着泥土气息的本地土梨,那粗糙表皮上的麻点,像极了命运刻下的印记。冲回床边,我将一小片梨肉,小心翼翼地送到父亲唇边。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轻轻地,吃了三口。那微弱的咀嚼,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然后,他平静地合上了眼睛,面容竟显出几分久违的安详。他走了。结束了他辛劳、困顿、却始终为我们遮风挡雨的一生。纵然早有准备,纵然已在心里预演了千百遍,当这一刻真正来临,巨大的悲恸依旧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吞没,将我坚固的堤坝冲垮。父亲,真的离开了……这片我们共同耕耘、挣扎的土地,从此少了一个深爱我们的身影。</p><p class="ql-block">在废墟中,挺直脊梁</p><p class="ql-block">采坟、挖坟……冰冷的黄土将父亲与我们永远隔开。父亲的兄弟姐妹们,那些同样被生活刻下深深皱纹的亲人们,在坟前哭得撕心裂肺,泪水混入新翻的泥土。而我,作为家中的长子,心中虽已山崩地裂,面上却必须维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家中一片混乱,悲伤像浓雾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后事需要料理,亲朋需要答谢,未来的生计需要盘算……三天半,如同在炼狱中穿行。当最后一捧黄土覆盖,当最后一张纸钱化为灰烬飘向天空,一切喧嚣戛然而止,留下的是更深的死寂与无边的空洞。我们的天,确确实实塌陷了一半,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寒意彻骨。</p><p class="ql-block">漫长的跋涉与微熹的曙光</p><p class="ql-block">在父亲离去的废墟上,在青黄不接、捉襟见肘的艰难岁月里,我们深知,无人能真正拯救我们于水火。世间的援手或有温暖,但最终能撑起这片坍塌天空的,唯有我们自己。那些黑白颠倒的日夜,冷风无休止地穿堂而过,吹动着空荡的衣袖,也吹拂着心底无法释怀的哀伤与迷茫。情感沉重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日子却像沉重的磨盘,推着我们必须向前挪动。有时,所有的挣扎都像在无边的荒漠里徒劳掘井,疲惫与绝望如影随形。</p><p class="ql-block">然而,就是在这样的黑暗深渊里,在汗水、泪水和泥土的混合中,在咬碎了牙也要挺直腰杆的倔强里,我们一点点摸索,一点点重建。母亲的坚韧,弟妹的懂事,彼此无声的扶持,成了暗夜里微弱却坚定的星光。终于,在无数个跌倒又爬起的循环之后,在汗水浸透了无数个晨昏之后,我们感受到了变化——那并非惊天动地的逆转,而是生活的缝隙里,艰难地透进了一丝微光。或许是收成略好了一些,或许是找到了一条新的谋生门路,或许是内心在磨砺中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这微光,是希望的初曦,是黑暗尽头显现的轮廓。</p><p class="ql-block">向着微光,步履不停!</p><p class="ql-block">于是,我们抬起头,抹去脸上的汗与泪痕,将父亲的坚韧刻入骨髓,将那段最深的伤痛化作心底最沉的基石。朝着那缕穿透云层的曙光,我们相互搀扶着,用伤痕累累却更加有力的双手,再次握紧了生活的犁铧。步履或许沉重,但方向已然清晰——向前,继续前行!纵使前路仍有沟壑纵横,纵使寒风依旧凛冽,但心中那束由苦难淬炼出的光,将永不熄灭,照亮我们走向不再匮乏、更有尊严的明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