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灵站台——老屋》

严亮奇·浙中律师

<p class="ql-block">  车子滑出市区二环,驶入新通的金华至义乌中央大道。</p><p class="ql-block"> 崭新的坦途上不过九分钟光景,紫江塘村口池塘里那片荷叶荷花便撞入眼帘——这速度,快过儿时一声呼唤穿透幽深村巷的回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四十多年风尘,竟被这条银练般的大道轻轻缝合。故乡紫江塘,原是金东区孝顺镇掌心一枚温润的旧玉。</p><p class="ql-block"> 村口那方池塘,被岁月揉得幽深,水波里沉淀着半部无声的村史。</p><p class="ql-block"> 塘边老树影斜斜探入水中,恍如向过往致意;青石板路蜿蜒如绳,勒紧两侧斑驳的老墙,缝隙里苍苔无声蔓延,低语着时光的痕迹。</p> <p class="ql-block">  沿着青石板路走到巷尾,便是承载着全家记忆的老屋了。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沉重木门,一方天井豁然洞开,如一颗被岁月摩挲得温润的心脏——头顶青天被古老的檐角精妙剪裁,四水归堂,收纳天光雨露。</p><p class="ql-block"> 童年无数个清晨,我伏在冰凉的青石井栏上,看檐溜如线,串起剔透的雨珠跌落天心,“滴答、滴答”,那声响是记忆里最清澈的催眠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父亲宽厚的手掌常在天光初透时轻拍我肩:“亮奇,天井醒了,你也该醒了。”那声音混着晨炊的微暖与青石板的沁凉,至今萦绕耳畔,成了故乡最深的回响。</p> <p class="ql-block">  如今重见村口景致,尘封的记忆被唤醒,也让我愈发念起那座日渐斑驳的老屋——三年前,中央大道初具雏形时,我便动了修复祖屋的心思。</p><p class="ql-block"> 这不足百平方米的上下两层建筑,徽派风骨犹存,尤其是这方天井,恰似老屋不灭的眼眸。</p><p class="ql-block"> 修复是一场与时光的角力,更是一次对灵魂源头的艰难泅渡。</p> <p class="ql-block">  三年间,单是修复方案便前后讨论修改了三十余次:大门口策划“严家小院”的牌匾,天井则想营造“闲梦煮酒、坐榻听雨”的意境,做了人造雨、人造雾、人造雪、围炉煮茶等工程,并取名为“听雨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为了老宅修复工程顺利落地,专门聘请徐工、雷设计师、卢大师、邢工等专家顾问团全程参与指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另外,我还特意延请村里的老匠人严师傅,专家们用图纸丈量岁月,而严师傅则用掌心的温度唤醒老屋的魂。他沟壑纵横的手掌抚过每一根椽柱、每一片黛瓦,如同抚触沉睡的骨血。</p><p class="ql-block"> 当他将腐朽的雕花窗棂重新嵌入木槽,严丝合缝时,低声叹道:“老物件,也认得旧巢啊。”</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我仿佛听见老屋深沉的吐纳,那微弱的呼吸穿透四十三载风尘,依旧温热如初。</p> <p class="ql-block">  今年九月二十三日,老屋将焕然重生。新漆的梁柱在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尘封的天井重新盛满澄澈的天光;一只燕子试探着掠过檐下,旋即衔泥归来,在旧巢的痕迹上开始新的堆叠——原来记忆的经纬,从未被流光真正剪断。</p><p class="ql-block"> 上周日黄昏,我携儿子严寒立于天井中央。暮色四合,檐角勾出天际淡紫的轮廓。儿子仰头问:“爸爸,这里这么小,以前真能装下你的‘远方’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心头蓦地一颤,忆起当年负笈远行,父亲送我到村口池塘边。他沉默如山,将一卷微温的纸币塞进我掌心,转身离去的背影被晨雾洇湿,渐渐融入黛色的村巷,像一块沉入深塘的石头。</p><p class="ql-block"> 那沉默的暖意,竟在血脉里奔流了半生,此刻化作檐角滴落的雨水,悄然沁入脚下的青砖。</p> <p class="ql-block">  此刻我才彻悟,这三载的执着修复,何尝仅仅是为一个六十余岁的老律师寻觅肉身的居所?它分明是一座灵魂的站台。</p><p class="ql-block"> 当我在都市的喧嚣中戴上律师的面具,辗转于各种身份之间,唯有立于天井之下,头顶一片被瓦檐规矩好的天空,脚下踩着父辈夯实的土地,才能重新认领那个最本初的身份:紫江塘的儿子,父母膝下未曾走远的少年。</p> <p class="ql-block">  父亲当年在塘边送我远行时的话,此刻才嚼出真味:“树挪死,人挪活。可根扎下的地方,魂认得路。”老屋如锚,沉在生命湍流的最深处。</p><p class="ql-block"> 纵然半生漂泊于繁华激流,当倦意如潮水漫卷,总有一股力量牵引我溯洄而上,回到这方小小的天井。</p><p class="ql-block"> 唯有立于此处,灵魂才得以抖落一身尘嚣,如燕子归巢般轻盈安憩。</p> <p class="ql-block">  故乡很小,小到仅余一间瓦屋、一方天井;故乡又如此辽阔,盛得下整个童年的无垠晴空与一生漂泊的月光。</p><p class="ql-block"> 老屋这座斑驳的心灵站台,永远亮着温暖的灯——它提醒每一个在异乡身份迷宫中奔走的游子:唯有在此卸下所有重负,才能重新认出自己最本真的名字。</p> <p class="ql-block">  于我而言,便是那个伏在井栏边听雨、被父亲轻唤“亮奇”的紫江塘少年——严亮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