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的第三节：三条虾的记忆 文/彭学娟

彭学娟老师

2025/8/14

文/彭学娟

我9岁那年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稻谷即将成熟的香气，蝉鸣声从村口的榕树上传来，一阵高过一阵。那天早晨，母亲罕见地穿上了她那件靛蓝色的布衫——那是她最体面的衣服，只有去外婆家或者重要场合才会穿。

"学军（我的乳名），今天我去外婆家，你在家看好妹妹。"母亲边整理衣襟边对我说，她的声音总是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我蹲在门槛上，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圆圈，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妹妹在院子里和邻居小孩追逐打闹，把晒着的稻谷踢得到处都是。母亲临走前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两人立刻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原地。

那个年代，去外婆家是件大事。外婆住在水罗村，走路要几个时辰。母亲每次去都会带上自家种的蔬菜或者攒下的鸡蛋，回来时则带着外婆给的"闰月礼"——按照老家的习俗，每逢闰月，出嫁的女儿要给娘家送礼，娘家则会回赠一些东西。

那天傍晚，夕阳把西边的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母亲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村口的小路上。我远远地看见她手里提着个布包，走路的姿势比平时轻快了些。妹妹已经饿得直叫唤，我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锅里的红薯粥咕嘟咕嘟冒着泡。

"今天外婆给了好东西。"母亲一进门就神秘地说，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她小心翼翼地把布包放在用稻谷箩筐倒扣做成的"桌子"上——说是桌子，其实就是在倒扣的箩筐上放一块四方木板。我们家的家具都是这样东拼西凑来的。

我和妹妹立刻围了上去，两双眼睛瞪得溜圆。母亲一层层揭开布包，露出里面的东西——三条虾！真正的、完整的、红彤彤的虾！在那个年代，这可是金贵得不得了的东西。平常我们的下饭菜要么是一小块豆腐乳，要么是用小螃蟹捣碎做成的酱，用筷子尖蘸一点点放进嘴里就能送下一大碗红薯粥。

"外婆给的？"我咽了口唾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嗯，外婆特意留给我们三母女的。"因为那时候父亲在沈塘中学当校长教书，因为交通不方便，寒暑假才回家一趟。

我盯着那三条虾，它们整齐地排列在盘子里，红得发亮，像是三个小小的奇迹。虾的触须还完好无损，眼睛黑亮亮的，仿佛还活着一样。我甚至能想象出它们被蒸熟时散发出的鲜甜气味，那是我记忆中几乎陌生的味道。

母亲把虾放在"桌子"中央，又拿出几个粗瓷碗盛粥。"学军，你看着饭菜，我去井边挑水回来再开饭。"她指了指那盘虾，严厉地补充道，"别让鸡鸭碰了，知道吗？"

我郑重地点头，像接受了一项神圣使命。母亲拿起扁担和水桶出了门，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妹妹，还有那些永远吃不饱的家禽家畜。

我们住的是一座破旧的草房四合院，大伯一家住在东厢，我们住在西厢。院子不大，却挤满了活物——五六只鸡在墙角刨食，两只鸭子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还有一条瘦骨嶙峋的黄狗，总是眼巴巴地望着人手里的食物。

起初，我确实尽职尽责地守着那盘虾。妹妹被虾吸引，几次想伸手去碰，都被我打了回去。"等阿妈回来！"我学着母亲的语气呵斥她。妹妹撇撇嘴，跑到院子里玩去了。

夏日的傍晚闷热难耐，汗水顺着我的后背往下流。我坐在门槛上，眼睛一刻不离那盘虾，但渐渐地，我的注意力被院子里的动静吸引了——小妹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只蚱蜢，正兴高采烈地追着它跑。蚱蜢跳得老高，她尖叫着扑来扑去，把院子里的鸡鸭惊得四处乱窜。

我忍不住站起来，想去帮她抓住。就在我分神的这一瞬间，灾难发生了。

先是那只最狡猾的老母鸡，它悄无声息地溜到了"桌子"旁，脖子一伸，尖喙一啄——一条虾就这样消失了！我还没反应过来，黄狗也趁机窜了上来，叼走了第二条虾。鸭子们见状也不甘示弱，扑扇着翅膀加入了抢夺。

"滚开！滚开！"我尖叫着冲过去，挥舞着双手驱赶它们。但为时已晚，三条虾转眼间就没了踪影，只剩下一个空盘子和几滴油渍。

我呆立在原地，浑身发冷，仿佛世界末日降临。小妹被我的叫声吓到，愣愣地看着我。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鸡鸭满足的咕咕声和黄狗舔嘴的声音。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母亲挑着两桶水走了进来，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衫。她一眼就看到了空盘子和我的表情，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虾呢？"她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我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只能指了指那只还在回味美味的黄狗。母亲的目光顺着我的手指看去，狗嘴上还沾着虾的残渣。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像一场噩梦。母亲扔下扁担，水桶"咣当"倒地，清水流了一地。她抄起门后那根用来赶鸡的竹棍，朝我扑来。

"我叫你看好的！"她的第一棍抽在我的背上，火辣辣的疼让我尖叫出声。"三条虾啊！那是我们丰盛的晚餐！"

我本能地转身就跑，母亲在后面穷追不舍。她的棍子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每一下都带着风声。我冲出院子，冲进巷子，母亲在后面怒吼着追赶。她的嗓门大得惊人，整个村子都能听见她的咒骂声。

"打死你个没用的东西！三条虾都看不住！"

我光着脚在石子路上狂奔，脚底板被硌得生疼，但恐惧让我顾不上这些。母亲的棍子几次擦过我的头皮，我甚至能听见竹棍划破空气的"嗖嗖"声。巷子里的邻居们探出头来看热闹，却没人上前阻拦。在那个年代，母亲打孩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没人会多管闲事。

我跑过祠堂，跑过晒谷场，跑过村口的老榕树，母亲始终紧追不舍。我的肺像要炸开一样疼，汗水模糊了视线，但我不敢停下。我知道，一旦被抓住，等待我的将是更残酷的惩罚。

"救命！救命啊！"我边跑边哭喊，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不知跑了多久，我的体力终于耗尽。在一个拐角处，我脚下一绊，重重摔在了地上。还没等我爬起来，母亲已经追了上来。她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拖了起来。

"跑？我让你跑！"她的眼睛通红，面目狰狞，完全不像我熟悉的那个母亲。竹棍高高举起，然后狠狠落下。

那一顿打，是我童年记忆中最惨烈的一次。母亲像是失去了理智，棍子落在我的背上、腿上、手臂上，甚至头上。起初我还哭喊着求饶，后来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蜷缩在地上，默默承受着每一记重击。

疼痛渐渐变得麻木，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恍惚中，我听见有人在大声劝阻，然后是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声。有人把我抱了起来，我闻到了伯母身上熟悉的皂角味。

"够了！你要把孩子打死吗？"伯母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最后的记忆是伯母抱着我往家走，母亲跟在后面，仍在抽泣。我的身上火辣辣的疼，但更疼的是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三条虾引发的灾难，让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母亲的可怕和世界的残酷。

后来伯母告诉我，我当时被打得浑身是伤，像一条条蚯蚓爬满了身体。她给我敷了草药，守了我一整夜。而母亲，在发泄完怒火后，一个人坐在灶台前哭到半夜。

那三条虾的故事，成了我童年最深的伤痕。每次看到虾，我都会想起。长大后我才明白，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三条虾代表的不仅仅是一顿美味，更是一个女人对物质财富的渴望。母亲的暴怒背后，是生活的重压和无力感。

但九岁的我还不懂这些。那个夏夜之后，我变得对母亲更加畏惧。而跑步，成了我的长项——每次学校里举行赛跑，我总能轻松夺冠。没有人知道，这份"天赋"背后，是一个孩子为了逃避母亲棍棒而练就的求生本能。

如今几十年过去，母亲早已白发苍苍，脾气也温和了许多。有时她会看着桌上的虾，突然红了眼眶，然后往我碗里夹一只最大的。我们心照不宣地从不提起那个夏天的事，但三条虾的记忆，永远刻在了我的生命里，成为理解那个年代、理解母亲的一把钥匙。

也许是有这段经历，我当了母亲之后，我从来不打骂我的儿子，一次都没有，而是让他在足够的温暖和关爱中长大，偶尔犯错也是引导和说教使他改正。反正极力反对棍棒下出孝子孝女的教育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