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哪里，哪里就是春天

远山

北京的尘烟还粘在伟的袖口，牡丹江的风已卷着陈年的秋味撞进窗来。老同学围坐的圆桌像个褪色的罗盘，指针忽然卡在 “王婶” 两个字上时，伟指间的茶杯晃了晃，琥珀色的茶渍在桌布洇出一小片云。

“她走了。”

三个字沉得像牡丹江底的冰，我听见自己喉间炸开一声钝响，眼泪竟比情绪先一步涌出来。那些被岁月磨成细沙的片段，此刻突然聚成坚硬的棱角，硌得胸腔发疼。

第一次婚姻的裂痕像道冰封的河，我困在对岸进退不得时，是王婶踩着建设摩托的轰鸣闯进来的。八十年代的拖拉机 厂门口，她裹着灰蓝色的劳动布外套，鬓角的碎发被风扯得乱舞，眼里的焦灼比排气管的热气还要烫人。后来才知道，她从儿子那里听说消息时，正捏着搪瓷缸子泡茉莉花茶，茶叶刚在沸水里舒展腰肢，就被她随手搁在书桌上，拽着儿子往摩托车上跨的力道，差点把车座上刚买的韭菜包子震掉 —— 那油印在军绿色座套上洇开，倒像枚急着送信的邮戳。

王婶家的麻将桌总泛着二楼的暖光。台灯罩上蒙着层薄灰，却挡不住光晕漫过她的蓝布衫，洗牌时银戒指磕在漆木桌面上，清脆得像檐角的风铃。“来两圈？” 她抬头时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笑，我渐渐摸清她的牌路 —— 单吊的牌总在别人急需时悄悄拆了，自己和牌时却拍着大腿直乐，皱纹里抖落的都是孩子气。那时她是公司的生产科长，木色办公桌的抽屉里锁着工地的进度表，签字笔尖在文件上划过的弧度，能决定建筑工地打桩声的昼夜节奏。可她从不赴那些推杯换盏的局，说 “麻将桌上听人讲孩子考了第几名、老伴有高血压，比看报表实在”。有次路过车间，见她蹲在地上帮女工缝被机器绞破的袖口，顶针在指尖转得灵活，窗外的白杨叶簌簌落在她发间，竟像别了枚素净的玉簪，风一吹就晃出细碎的光。

前几年去探望时，她刚从大连回牡丹江，住在大女儿家。客厅一角的硕大书桌上铺满宣纸，墨香混着窗外丁香花的花香漫过来，她正眯着眼看女儿写《兰亭序》，指尖在空气里跟着笔锋起落，像在抚摸那些走笔的筋骨。窗外的爬山虎把整面墙织成绿锦，有几枝淘气地探进窗台，叶尖还沾着晨露。“拍几张？” 我举着相机问，她随意理了理衣襟，阳光却抢先一步爬上她银白的发，碎金似的落了满身。

此刻圆桌旁的茶杯渐渐凉透，伟说王婶走时很安详，88 岁的清晨，手里还捏着手机看故事，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像落了片温柔的月光。我突然想起她总说 “人活一辈子，就像打麻将，手里的牌好坏不重要，能让身边人笑着散场才是本事”。那些她为别人缝补过的裂痕，调和过的矛盾，就像老院墙上的爬山虎，在时光里悄悄爬满了整个春天。

或许春天从不是日历上的某个节气。当一个人的善意像种子落在土里，总会在某个清晨，以藤蔓攀墙的姿态，把温暖铺向每一个角落。就像此刻牡丹江的风穿过窗棂，带着她洗牌时的清脆声响，我忽然明白 ——您在哪里，哪里就是春天，就有抽枝展叶的生机，和永不褪色的温暖。王婶，我们想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