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两岸的时空对话——吴忠中学1965届高中（甲、乙）班庆祝毕业60周年（银川分会场）纪实

木飞

一甲子的波长，在黄河两岸共振 ——写于吴忠·银川，1965届毕业60周年 把六十年压成一根弦架在黄河上空风一来两岸的白发就一起颤动像当年早读课突然响起的同一声咳嗽 红宝的钟声先在水面上敲一下百盛的回声又在水面上敲回来一敲一回把1965年的心跳重新校准成2025年的秒针 左岸的吴忠先开口用的是一张1965年的课桌木纹里夹着半截粉笔轻轻一敲掉出早自习的咳嗽 右岸的银川回答用的是2025年的电梯镜面皱纹和白发一碰就弹回十七岁的笑声 黄河把这两句话翻译成同一种水声哗啦——一页日历被撕下又轻轻贴回 我们坐在各自的岸边像坐在同一本练习册的正反两面左边写着“到”右边写着“在”中间隔着一条不会批改的波浪 吴忠举起一只搪瓷缸银川举起一只高脚杯缸底磕着杯口发出“叮”的一声那是下课铃也是上课铃 我们同时低头看见水面浮出一张合影六十年的尘土被河水冲得发亮像刚洗出来的底片 合影里的我们没有变老只是背景从黑板换成了黄河从粉笔灰换成了浪花 最后我们把耳朵贴在水面上听见对岸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同步同速同温像两只旧音箱隔着一条河播放同一首歌 歌名只有一个字——在 《李仲三，九十八岁的点名簿》他的嗓音，从哈尔滨的冰缝里一路滑到宁夏的沙砾上仍带着卷舌音的碎冰——“黄华！”“马孝华！”“……瘦羊……”“朱建国！”四个名字，像四粒滚烫的铅字从1957年的印刷机里蹦出来，落在我们已经长出老年斑的手背 他坐在98岁的沙发里比当年讲台高出一截却仍旧俯视我们——用记忆，用那副不肯退休的近视镜镜框是旧的镜腿是弯的镜片里映出我们十六岁的校服和今天八十岁的背影重叠在一起像两张拼错的地图 他谈重工业像在谈自己的肋骨“苏联撤走了可我把他们的烟囱留在了这里”他指了指胸口那里有一个看不见的地理坐标东经106°，北纬38°——宁夏——吴忠中学——高一（甲、乙）班 墙上那张毕业40年的合影已经泛黄却被他用俄语动词牢牢钉在墙上每一个笑容后面他都标注了重音仿佛一发音不准我们就会从纸上掉下去 告别时他坚持用俄语说“До свидания”声音像一把钝刀切开六十年的风我们走出门口才听见他补上的中文翻译：“下次再来我还在这里等你们交作业” 门关上走廊里只剩下我们和墙上那几粒滚烫的铅字在皮肤上继续印刷 给王文钧老师——也写给那两位未能赴约的上海籍先生 银川的雨，在那天只是轻轻湿了台阶像一句点到为止的问候没敢惊动九十岁的膝盖 而吴忠的酒杯里您把岁月一抬手倒进了同桌人的笑声皱纹叠出的涟漪一圈圈把五十年前黑板的粉笔末又震得飞扬起来 另两位留在吴忠的上海籍先生此刻也许正把助听器旋紧像调回一个频道——“同学们，翻到第……”声音突然卡壳空出半页寂静正好让黄浦江的一阵汽笛补白 你们都没看见银川的梧桐叶那天集体朝东南偏了一下头像整版的点名册在风里替你们答“到” 九十岁是新的十八岁课本换成药片粉笔换成拐杖可你们仍用上海口音的韵母押着西北土地的韵脚把黄河和吴淞口押进同一个韵尾——“嗯，我们还在” 那就让银川的雨继续小下去让吴忠的酒继续香下去让上海的外滩继续把浪拍成轻拍肩膀的手 而我们把每一次迟到改写成下一行诗等我们终于赶到你们已经用白发把讲台铺成了雪 那时我们就坐在雪里听你们把一个字写成一生再轻轻擦去。 《“数先生”，缺席的坐标》一条对角线从浙江的东经斜跨到宁夏的北纬他在中点打了个结叫“聚会”却被意外折断——小腿胫骨比坐标更脆 石膏是白色的函数把“行走”设成未知量他躺在病床上用目光继续推导从红宝宾馆到百盛酒店从黄河左岸到右岸每一步都等于疼痛的极限 手机支在床头像一块微型黑板他对着镜头用浙江口音的函数值发出视频寄语“祝全体同学——”话音未落屏幕先红了像一道二次曲线在眼眶里无限趋近于泪 我们围在屏幕前像围在当年的讲台等他写下一行公式他却写下：“距离＝0思念＝∞”然后点击发送把无限轻轻推到我们掌心 回到会场我们把他的空椅子放在第一排椅背贴一张纸：“数先生临时解：石膏＝坐标系拐杖＝延长线心＝原点” 合唱时我们把他的声音从手机里调到最大让那条对角线在黄河上空继续延伸直到所有音符落进同一条正弦波 散场前我们集体起身把掌声折成一架纸飞机沿着他画好的抛物线飞回病房轻轻落在石膏的白色封面上像一封迟到六十年的满分答卷 《迟到……》——写于刘军与钱立群踏进银川分会场的一刻 门被推开，像翻开一本旧书先跌进来的是风再跌进来的是1965年甲班点名册里那个用红墨水圈着的名字——刘军 他拄着拐杖比当年还瘦却仍旧像一把尺子把时间的裂缝量得笔直妻子钱立群搀着像搀着一截未完成的早读 他抬手动作像翻书却翻不开那一页“北大”于是他把整本书递到我们面前让我们替他读我们读到的是一双眼睛亮得像未熄的灯 他把声音放在麦克风上把“同学们好”说得比风还轻却比黄河还重我们听见那声音落在地上溅起的全是当年的粉笔灰 他笑笑纹像黑板擦把六十年的尘土轻轻一抹露出下面仍是十几岁的自己站在同学中间说：“今天，我来的目的就是——相见” 我们鼓掌掌声像下课铃他却站着不动像一根钉子钉在同学中间钉在我们的眼睛里 最后他让我们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我们听见那里有一首歌歌名只有一个字——“在” 《眩晕的光年》刘军推开了眩晕，像推开一扇生锈的校门。妻子是此刻的拐杖，更是六十年延伸的支点。 北大图书馆的灯光，在他眼底结成蛛网。而此刻，他只要辨认1965年教室墙上，那道用粉笔画出的光。 当颤抖的声线，游过药片堆积的浅滩，我们突然明白：真正的毕业证，是六十载风雨，也未能注销的，那个少年跋涉者足下的脚印。妻子搀扶的臂弯里，藏着他最后的学费——半世纪积攒的星光，在此刻，全部缴纳。 《给小乐队》1.晋老师的电吹管是一根会发光的芦苇他把黄河含在嘴里轻轻一吹河水就亮成了早年的月光把六十年的风声吹成一条柔软的电线穿过我们耳膜在心脏里悄悄打了个火花 2.马尔适的手风琴像折叠的旧课桌一拉开就把十六岁的操场整个展开风箱一张一合把当年的广播体操重新做了节拍把皱纹按成一排黑白键弹得我们膝盖跟着踮脚 3.文友樵的小提琴把弓毛换成了白发的丝一拉就把贺兰山的石头拉成了泪他把最细的那根弦调得比回忆还紧轻轻一碰就弹出我们不敢碰的那一声“在” 4.三根弦三种旧口音隔着黄河却把同一段青春拉成一条不会断的直线 《陈铮，口琴里的少年》80岁的嘴唇仍把口琴含成一只不肯老去的苹果第一口气吹进去黑键白键同时亮像1965年的操场忽然打开探照灯 《涂惠农从北京传来的歌声》涂惠农的屏幕在墙上亮起像一枚被夕阳推远的邮票贴在北京的风里轻轻一按就漂过黄河、贺兰山落在我们今天的酒杯中央 她开口声音先我们一步抵达像一粒迟到的雪落在每个人白发的缺口把六十年的空填成柔软的回声 她唱得不高却刚好越过我们再也迈不过的门槛把少年时代的操场对折成一张机票让我们坐着就能回到最后一节下课铃 视频里的她身后是陌生的高楼可她背后的窗框仍是吴忠中学旧木窗的颜色木纹里还留着当年我们偷偷刻下的歪歪扭扭的誓言 最后一拍落下屏幕暗成深夜我们举杯隔空碰了一下她的北京叮——像把两个城市轻轻一碰就碰出一个完整的青春 《郑卫群，把那支舞跳到八十》 她先把白发束成一朵蒲公英轻轻一甩——1965年的早操口令就从发梢里飞出来落在木地板上仍是十六岁的节拍 扇子是后加的道具被她当成当年的旗杆旋转时裙摆把岁月的尘埃扬成一场小雪每一片都闪着未熄的镁光灯 她领舞二十个老姐妹像二十片晚秋的叶子跟着她在节拍里重新发芽观众只看到八十岁的腰肢她却看见当年教室窗外那棵偷偷开花的榆树 最后一个动作她把手举成喇叭向空气里喊：“下课！”镜子里的自己立刻变成那个提着舞鞋飞奔回宿舍的小姑娘——而镜子外的我们早已泪湿掌心 《复调：1965 年的四行合唱》 《毕业歌》第一个音符落地像粉笔头在黑板上砸出白点六十年的灰尘被震起又缓缓落回我们的白发 《革命人永远是年青》我们一张口皱纹自动后退半步嗓子眼里蹦出来的仍是十六岁的热雪 喀秋莎——Катюша汉语在前，俄语在后像两列火车同时进站车厢门一开跳下同一个夏天的风 《共青团员之歌》最后一句我们故意拖长把尾音交给黄河河水接过替我们唱到下一个世纪 《给李光福》他不是我们班的人，却把我们的名字一一装进口袋——像把钥匙装进钥匙环，轻轻一拧，就把我们六十年的门吱呀一声推开。 他用一条腿把两条河岸量成一条直线；用车轮当节拍，用笑容当喇叭，在节目单的最后加演一首没有歌词的合唱——我们跟着他的节奏把拐杖、白发、氧气袋统统举成最整齐的指挥棒。 《再一次，我们把黄河举到眉梢》——献给60年后重演的我们 《黄河船夫号子》第一声号子从丹田深处拽出80岁的风箱胸腔里黄河忽然起立浊浪一下一下拍着我们如今空旷的锁骨我们喊——“咳——哟！”假牙轻轻颤却咬得住1965年的节奏把一条大河重新扛上肩汗，不是汗是时间从毛孔里偷偷倒灌 《洗衣舞》我们改成慢板腰弯不下去就排成一排石阶让手掌在空气里揉搓彼此的名字泡沫是白的白发也是白的我们搓着搓着就把童年搓回来了：操场上的肥皂泡在阳光下替我们提前碎成星星 舞台很小装不下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回忆于是我们旋转让转经筒一样的关节把辽阔一圈一圈重新量回身体每一次抬腿都是一面旧帆鼓满了风也鼓满了还没说出口的“再见” 音乐停的时候我们集体静止像一张被按了暂停的老照片观众鼓掌其实是我们心里的黄河在拍岸把我们一寸一寸拍回少年的河岸 散场后舞台空成一只巨大的贝壳里面躺着被汗水重新润湿的号子被皱纹重新折叠的浪花我们中有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把黄河扛回家在走廊里小声哼起副歌——“咳——哟！”儿孙以为我们在咳嗽只有我们自己知道那是1965年的浪还在喉咙里继续向前。 快门里的多重曝光 快门里的多重曝光 《快门里的多重曝光》 摄影者举起相机像举起一只装满旧时光的暗箱一声“预备——”六十年的尘土同时扬起又同时落下 先是全班像一张被岁月折皱的毕业照缓缓展开第一排空缺的位置留给去年冬天走散的同桌他的笑被风补在缺口上像一片迟到的叶子 然后是男生他们把拐杖插成一排像当年把扫帚当步枪皱纹列队白发立正一声“茄子”从豁牙的缝隙里蹦出仍带着 1965 年的回声 女生们把队形站成半月丝巾在风中扬起像迟到的红领巾她们互相整理白发像整理当年的辫子镜头里每一根银丝都闪着黑发的反光 甲班、乙班像两本对开的练习册一页写着“到”一页写着“在”中间隔着一条不会批改的黄河 自由结合时镜头突然乱了焦距有人把空椅子塞进合影像塞进一段来不及补上的青春 特写镜头里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一个人挽着另一个人的胳膊左手是 1965 年的汗右手是 2025 年的茧快门按下两只手同时松开像同时松开一只风筝 最后摄影师让我们背对黄河他喊“回头看！”我们回头看见十六岁的自己站在水面上向我们挥手我们举起相机对着他按下快门却只拍到一片正在落下的雪 《火种登记簿》我们没穿校服却在六十年的尘土里把一枚校徽擦得发亮 我们没拿点名册却把散落的名字一颗颗拾回掌心像拾起熄了火的炭再吹一口让它在另一座城市重新发红 我们把“聚会”两个字拆开——“聚”是左手“会”是右手两手一合便是一枚新的印章盖在黄河的左岸也盖在黄河的右岸 我们把红宝宾馆的灯调到最暖把百盛酒店的铃调到最轻让迟到的人也能听见回家的方向 我们把拐杖排成旗杆把轮椅摆成课桌把氧气袋挂在窗边像挂一只迟到的大气球告诉天空我们仍在上课 我们把老照片贴在胸口像贴一块退烧贴替时间降温也替记忆止痛 我们把“再见”翻译成“又见”把“告别”翻译成“报到”把每一次挥手都写成一次签到 我们把剩下的日子折成一架纸飞机写上：“下一节课在2029年的风里”然后一起放飞自己 结束语 六十年前的那个清晨，我们在吴忠中学门前挥手告别，互道“再见”。那时以为“再见”只是明天早自习前短暂的分离，谁料一转身，就是一个甲子。岁月的双手把我们每一个人从地图的这头拎到地图的那头，使我们“天各一方”。今天，我们终于用自已的双手把当初的“再见”重新拼接成了“再次相见”！ …… 我们这一代人，活成了共和国年轮里最细密的刻痕。从中学时代起：饥荒、下乡、“文革”、大串联、停课、复课、插队、恢复高考、南下、下岗、再创业……历史的列车一次次急转弯，每一次都把我们震得东倒西歪，有的行李跌落，滚得满身尘土。我们在不同站台下车，散落四方，却始终牵着同一根线——那根线，就叫“同学”。 60年后的“再次相见”，我们已成了耄耋老人。健康大不如前。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次聚会我们分设吴忠、银川两个会场。这两个分会场，其实，更像是同一班列车的两节车厢；我们不是观众，而是这趟车的守车人。8 月 3 日，当我们在吴忠红宝宾馆举杯共庆时，就已听见今天银川天乐百盛宴会厅里的杯盏相碰的声音——虽然中间隔着黄河、一百多里、整整七天，——因为，我们有共同的心跳。 何其有幸：黄河东西两岸的欢宴，我们都没有缺席，都到场了； 又何其珍贵：我们都是八十岁的耄耋老人，“见一面少一面，聚一次少一次”绝非虚言。换一节车厢、挪一个站台，不仅领略了空间的辽阔丰饶，更看见了不同的风景。 让我们再一次——感恩老师！致敬岁月！祝福同学和朋友们！ 感谢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