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烬澄明

金刀

闲来翻书，指尖停驻在五柳先生浪漫情书《闲情赋》的纸页上。“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几字，倏然在灯下浮凸出来。灯影昏黄，千年前那份沉甸甸的痴情，竟如未凝结的露珠，无声地滴落在今夜的案头。

先生那颗心，竟情愿揉碎了自己，散作万物之形。他渴慕化为玉环，缠绕那清冷的素腕；渴慕变成衣带，轻轻束拢婀娜的腰肢；他更愿作发间的青膏，床上的莞席，足下的丝履，如影随形的影子，照夜的烛光，祛暑的竹扇，伴读的鸣琴……凡此种种，不过是向那握卷的“素手”靠近一寸的痴念罢了。每一份炽热的物化之愿后面，却总跟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如同烛火被风骤然压低，光晕摇曳黯淡下去。那玉腕纤指，仿佛真从古旧的文字缝隙里探出，带着初时的微凉与渐生的暖意，轻触着我书页的空白。我伸手欲握，指尖却只触到粗粝的纸痕。那似真似幻的柔荑，终究如烟如雾，消散在字句的丛林深处，只留下一个比真实更令人心悸的空洞。

那“素手”所握的，何止一卷书？分明攥紧了先生千载之前凝滞不动的目光。人世间，谁心底未曾被刹那的惊鸿之美所灼痛？那美如晨露，剔透晶莹，却转瞬即干。我们常于孤云飘过天际，幽鸟一声啼鸣之际，心弦骤然被无形拨动；亦在喧嚣市井的罅隙里，一缕琴音如游丝穿尘而来，浮起又沉落，无从挽留。这般渴慕，原是我们灵魂深处一场永恒的追逐。正如先生所感喟，欲念愈是炽烈，愈如掌中紧握的流沙，攥得愈紧，流失愈速——原来徒劳，竟是人世无法规避的怅惘底色。

那沸腾的渴望终于退潮，只余下灰烬般散落的叹息。然而先生笔锋陡转，最终写下：“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原来他最终寻得的安宁，并非沉溺于执念的深潭，而在坦荡放下之后，所抵达的那片空旷澄澈的天地。

先生笔下的“闲情”，绝非慵懒的懈怠，而是心灵于喧嚣尘网中艰难辟出的一方净土，是精神得以憩息的旷野。他早已彻悟，执念如火，若放任其燎原，终将灼伤自身；退后一步，反似风筝放远，才得见天地的辽阔——原来那“闲”，正是于欲望洪流中自持的定力，是灵魂一次悠长的深呼吸。

我合拢书卷，踱步至阳台，点燃了一支烟。青烟袅袅升腾，摇曳着，终被晚风轻柔地吹散。心中那些盘踞不去、纠缠不清的牵念，竟也仿佛随那烟缕一同飘浮，渐行渐远，淡薄得如同从未存在过。我长长吁出一口气，且让那些无处安放的心事，都如烟灰一般，在晚风中簌簌散尽吧。极目远眺，天边晚霞正无声晕染，由淡入浓，为西天铺上壮丽的锦缎——原来放下那执拗的痴念之后，灵魂的地平线上，自有新的光正在悄然孕育。

这闲情，说到底并非情欲的沉溺，而是情欲的淬炼与飞升。先生以千年前的诗赋为舟楫，最终渡我们抵达的，是一片澄明自足之境：那里无物可成枷锁，无念能筑牢笼，生命只如流云舒卷，如晨曦自在播撒——原来当心灵获得真正的安宁，便与万物一同沐浴在那无垠的澄光之中。

凡俗之欲如同喧嚣的潮水，于其汹涌边缘退后一步，人方得以真正站定在广袤无垠的岸上，此时万虑澄明，天高地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