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里随想

西一

三伏再至，复入雅安上里古镇，避暑寻幽于茶马古道之畔。 上里古镇，古谓罗绳，为雅州所辖，汉羌藏彝杂居，属西夷之地。 临近古镇，但见白马、陇西二水环绕。白马河上的白马泉寺，陇西河傍的牛栏沟見证了西汉司马相如为治理西夷，在远古“蜀-身毒道”的基础上而凿通的临邛道、灵关道和牦牛道，并由此蜿蜒勾勒出连通南亚、东南亚、中亚的“西南丝绸之路”网络…。 临邛古道（上里白马河） 茶马古道（上里牛栏沟） 宋•茶马司（名山新店长春村） 　　自西汉茶祖吴理真植茶蒙顶，雅安即为世界茶都。唐兴“茶马互市”，西南丝路再衍生出“茶马古道”。华夏先民于横断绝壁间，以血肉铺就了这悲壮的史诗长廊，不仅流通货物，更催化出“以夏变夷，化夷为夏”的文明大嬗变。 茶祖•吴理真 天下第一壶（蒙顶山） 皇茶园（蒙顶山吴理真七棵茶树） 大地指纹（名山金鼓村） 大地指纹（名山金鼓村） 大地指纹（名山金鼓村） 　　步入古镇，非垒石为室，也非邛笼碉楼，而是粉墙黛瓦，枕水而居，一派江南风韵。“青砖小瓦马头墙，迴廊掛落花格窗”，杜荀鹤笔下“人家尽枕河”的姑苏意象，竟在此重现。古街石板斑驳，亭阁错落，飞檐斗拱，雀替窗棂，纵使沧桑难掩，边陲之地流淌的，分明是江南文化的精魂。 水墨上里 烟雨赛江南 千年舞台空悠悠 韩家大院上里写生作品展 古街 贞洁牌坊 老宅雀提掛落瓦当马头墙 　　古镇的白马河、陇西河更是古道的精灵。两河交汇之处，滚水坝截流成湖，“二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吊脚楼、古树、拱桥、平桥、竹筏、流云，共绘出水中幻境，风起涟漪，如梦如烟。两河之滚水坝梯次而筑，溪流遂成乐章：或轻泻飞瀑，或淙淙低吟，或平湖如鉴。一张一弛，韵致天成。 溪上古桥，姿态万千。月桥，半圆孤拱，水影成璧，“二仙”、“长寿”二桥，如月悬溪上；多拱桥，大拱通流，小拱辅泄平常亦可通行，桥上桥下，堪称“远古立交”，“高桥”巍然，更有金龙侍卫古道通衢；“平桥”，石礅托板，简约实用，人行桥上，虚实相生，愰如凌波微步，尽得水趣；“礅桥”，坝上列石，踏礅涉水，野趣盎然。众桥竞秀，古树虬枝，其灵动妩媚，远胜姑苏“小桥流水”…。 二仙桥半园孤拱水影成璧 高桥金龙侍卫远古立交 磐安桥多孔桥 礅桥人自礅上走水从礅隙流 平桥虚实相生凌波微步尽得水趣 长寿桥月桥独拱 　　我心生疑惑，是边陲之上里，是江南之水乡。由是，感而赋之： 五绝•咏上里 上里亦姑苏， 人家尽枕河。 茶马千年道， 往来杂楚歌。 …… 雅安文明宏大而厚重，综其脉络可窥其大观…。 雅安古属“青衣羌国”，终“灭国服秦”，夷越之地实现了对华夏政权的认同。上里韩家“武魁”匾额，雅安文庙“泮池”，则无声诠释着夷地对华夏科举、礼序的融入。上里“龟山记”与雨城“女娲补天”传说，更妙合“西蜀天漏”之地域想象：共工触山，天倾西北，女娲断鳌足以立四极，鳌死化罗绳龟山；炼石补天，遗漏，遗石幻化成灵通宝玉，亦致“西蜀天漏”——天漏反滋养出世界茶都，茶都再孕育出茶马古道…。 　　茶马古道，畏途巉岩、扪参历井，深谷旋流，百步九折，竹筏尽绑岩，溜索凭抛绳，先民用尸骨铺就出横断深处蜿蜒的巨龙，承载着内地与吐番，并拐至缅甸-印度及中亚的物流通道，交换的不仅是茶叶，良马，还有羊毛、兽皮、冬虫夏草、麝香、藏红花。古道更是民族文化交流融合的大通道，佛教东传，儒家礼仪、文化科技、道德伦理西传夷狄。同时，它还是“以茶驭番，以马强军”国家战略的重要实践通道。 雅安•茶马古道 背夫英•威尔逊1907年摄 背夫雅安茶马古道 　　…… 古道兴，驿站起，聚落成镇。上里、望鱼、新添、清溪、灵关……雅安诸镇，皆古道所孕。 一部华夏史，即为游牧、农耕的争斗史。自游牧民族驯马成功，“金戈铁马”即成华夏之梦魇。匈奴、突厥的频繁攻击，五胡乱华的恶梦、五代十国的分裂，以至鞑虏入主中原，无一不与马匹息息相关。华夏农耕，天然少马，于是“茶马互市”遂成维系平衡之锁钥。年复万马，支撑着脆弱的和平。 然十七世纪，剧变陡生。工业革命、殖民浪潮席卷。列强觊觎华茶垄断，难忍白银外流，遂以鸦片荼毒神州。以至兵疲饷匮，国门终为“坚船利炮”所破。更有甚者，英人福琼、威尔逊深入浙皖闽雅，窃茶种、盗技艺，诱拐工匠至英属殖民地印度、锡兰（斯里兰卡）、肯尼亚。工业化规模化种茶、机械化采摘、CTC加工（压碎、撕裂、卷曲）。英属茶业崛起，千年华茶垄断，轰然崩塌。 茶失其“基”（垄断地位丧失），马失其“要”（金戈铁马到船坚炮利战争形态改变），“以茶驭番”之国策遂成空谈。茶马古道隐入尘烟，上里诸镇归于沉寂，此乃历史无情之抉择。 　　…… 暮色四合，栖于临水客栈。沏一盏蒙顶甘露，品茗于临邛古道。白马溪流凉意幽幽，龟山翠岗轻风徐来。月桥双影，古枫雕楼，灯火迷离，柳烟暮色。忽念及时令短语，“诗与远方”…。 上里有诗，是民族交融的和谐咏叹，是中华神韵的水墨丹青。 上里有远方，是穿越时空的悠悠隧道，是古道凿空者的筚路蓝缕，是背茶夫肩扛历史的嶙峋脊梁，是窃茶者裹挟文明远去的魅影，是阿萨姆、锡兰、肯尼亚茶业的崛起，是华夏子民心底的苦涩余韵…。 今人于古道塑像、设馆、写生、修缮、考迹……，皆是“哀兵”对茶马古道的虔诚祭奠。凭吊的，更是那烙印于古道石阶之上的“背夫精神”…。 此魂不灭，华夏必兴。 2025.8.13 西一于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