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堡岁月》

彭堡岁月

<p class="ql-block">站台票上的千里心跳</p><p class="ql-block">火车站的喧嚣是一锅煮沸的铁水。人声、汽笛、行李箱的滚轮声,在巨大的穹顶下撞击、回旋。我捏着那张薄如蝉翼的纸片,掌心沁出的汗几乎要洇透它——一张最便宜的站台票,通往未知前路的唯一凭证。几百公里外的大同,是我求学之地,亦是悬在贫穷少年头顶,一道模糊而沉重的门扉。买一张全价票?那念头奢侈得如同天边的云霞,可望而不可即。于是铤而走险的“智慧”在窘迫中滋生,成了逼仄墙角里唯一的缝隙。</p><p class="ql-block">深吸一口混杂着煤灰与焦虑的空气,我把自己狠狠楔入汹涌的人潮。那站台票在指间蜷缩,卑微得如同我此刻的身份。心跳在胸腔里狂擂,盖过了一切喧嚣,每一次搏动都重重敲打着耳膜。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踏在悬空的钢丝上,目光如惊兔般躲闪着检票员制服的深蓝——那蓝色冰冷如刀锋,每一次晃动都刺得人眼疼。耳朵却异常警醒,竭力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指向我的呵斥。“蒙混过关”,这四字箴言,成了贯穿整个漫长旅程的、无声的生存咒语,在每一次惊险的擦肩而过中反复默诵。蜷缩在车厢连接处幽暗的阴影里,或强作镇定穿过查票员扫视的目光,都无异于刀尖上的舞蹈,冷汗无声地濡湿了单薄衣衫下的脊背。</p><p class="ql-block">车轮终于沉重地转动起来。踢里哐啦——哐哧——哐哧——铁轨与车轮冰冷而固执地撞击着,碾碎了夜的静谧,也碾碎了少年试图假寐的妄想。这绝非摇篮曲,它是巨大、坚硬、永无止境的倒计时。每一声“哐当”,都似重锤狠狠擂在紧绷欲裂的神经上;每一次车厢的晃动,都仿佛预示着那隔帘下一秒就会被粗暴掀开。窗外是无垠的、飞逝的北方原野,一片混沌的黑暗,间或闪过几点昏黄灯火,像窥伺命运的眼睛,冰冷而遥远。眼睛干涩刺痛,却不敢合上,身体被疲惫拖向深渊,精神却被恐惧和警觉撕扯着,悬在半空,清醒得令人绝望。</p><p class="ql-block">彻夜,无眠。这是身体在冰冷地板或扭曲座椅缝隙里的僵直刑罚,更是灵魂在逼仄囚笼中的无声嘶喊。胃里翻搅着出发前母亲匆匆塞入的干粮——几块硬馍,此刻沉重如铅。脑海中反复上演着可怖的图景:被揪住衣领拖行,当众的厉声呵斥,补票的巨额数字,甚至被粗暴地抛在陌生寒冷的站台。自尊,这块脆弱的琉璃,在车轮无情的每一次颠簸中,在内心恐惧的每一次震颤下,发出细微而清晰的碎裂声——那声音只有我自己听得真切,如同灵魂深处一道隐秘的伤口在无声崩裂。</p><p class="ql-block">这趟用站台票丈量的夜行,远非一次简单的位移。它是一场被车轮强行押送、被恐惧全程监督的残酷成年礼。在车轮与铁轨冰冷单调的交响里,在提心吊胆的每一寸光阴中,贫穷带来的窘迫、被逼生出的算计、孤注一掷的风险,被少年被迫一一吞咽下去。生存的粗粝重量第一次如此沉甸甸地压在肩头,规则对囊空者的森严壁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横亘眼前。一种混杂着滚烫羞愧、冰冷狡黠、倔强求生与巨大不安的复杂滋味,在喉头弥漫,苦涩难言。</p><p class="ql-block">多年后,当生活的列车早已驶入更平稳的轨道,那“踢里哐啦——哐哧——哐哧——”的节奏,依然能瞬间击穿时光的厚壁。它是一把生锈却无比锋利的钥匙,轻易便撬开记忆的锁,将我粗暴地拽回那个心跳如战鼓擂响的寒夜,拽回那个尊严如琉璃般颤抖易碎、蜷缩在黑暗角落里的少年身旁。站台票上的心跳,早已成为骨骼深处永不磨灭的印记。</p><p class="ql-block">然而,正是这彻骨的寒夜,淬炼出穿透一切黑暗的微光。多年后回望,那蜷缩在车厢阴影里被恐惧攥紧的少年,手中紧握的又何尝仅是一张站台票?那分明是贫穷也无法压弯的、向命运索要未来的执拗火种。车轮碾过铁轨的每一声“哐当”,都成了锻打意志的铁锤;每一次躲过检票目光的惊悸,都在无形中绷紧了灵魂的弓弦。当晨曦终于刺破厚重的夜幕,当双脚重新踏上坚实月台的那一刻,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混杂着虚脱与隐秘骄傲的东西在血脉里悄然滋生——那是穿越过自身恐惧与世间冷眼后,所获得的、最初的勋章。</p><p class="ql-block">这枚以心跳和冷汗铸就的勋章,从此别在生命的衣襟上。它时时提醒我,最卑微的起点也能延伸出最坚韧的足迹。当年那张薄纸所承载的千里心跳,早已沉潜为内心永不枯竭的搏动之源——它让我懂得,纵然前路仍有无数需要“蒙混过关”的隘口,但灵魂深处那盏被逼仄点燃的孤勇之灯,足以刺破任何晦暗,照见泥泞尽头那属于跋涉者的、熹微而确凿的天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