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在成都（旅游随笔）

春光不老

[题记]2025年四月间游成都，去了向往已久的杜甫草堂。草堂不可能存在一千多年，明知故去，只为了追忆，祭拜，致敬这位中国历史文化的“诗圣”。

如今的“杜甫草堂”，是世人为纪念他而建的公园，其意义在于标记过往，昭彰后世。我从进入草堂的一刻起，却唤醒了内心许多沉积的疑问。诸如他为什么来成都？他在这里如何生存的？他在这里写了哪些诗篇？……从成都回来，“杜甫”成了我的伴侣，查资料读杜诗，看后世文人的研究成果。熬过了这个酷热的夏天，自觉小有明白，断续成文，算是旅游的成果吧。

杜甫在成都（旅游随笔）

一.杜甫对李白惺惺相惜记挂一生

喜欢上杜甫是因为少年时看到的一本书：《李白与杜甫》，好像是萧涤非先生写的。当时的感受是杜甫很重情义，而且这情义深沉持久。二人相遇时，李白刚刚经历朝廷“赐金还山”，杜甫则准备去长安求取功名。从744年东都相逢结伴同游梁、宋，到745年相逢于鲁，这不到两年的时间，竟让杜甫记挂了一生，先后写过五六篇怀念李白的诗篇。二人年龄相差11岁，思想性格迥然不同，杜甫却对李白的豪情与才气深为敬佩。“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当李白逢难时，杜甫在《梦李白二首》和《天末怀李白》、《不见》等诗中依然为李白声张：“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并呼唤李白“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世间友谊如李白杜甫者，凤毛麟角。杜甫的志向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李白则是“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一儒一道，南辕北辙，竟然结成莫逆之交，更是旷古奇谈。遗憾的是，杜甫与李白745年兖州一别再无相见；庆幸的是，二人共同炫耀历史，分别成为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和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

二.杜甫为什么到了成都？

杜甫到成都与历史上的许多文人主动的选择是完全不同的，汉代司马相如奔蜀是追求与卓文君的一段浪漫爱情，杨雄奔蜀是在仕途不顺时跑到成都寻一片安静之地著书立说。而杜甫入蜀，是不得不，是生存的必要选择。

755年爆发安史之乱，此前大约十年时间杜甫踟躇在长安，与文人结交，向朝廷及权贵献诗赋，期待得到朝廷重用。安史之乱起，唐玄宗跑去蜀地避难，洛阳长安先后陷落，太子在灵武继位是为肃宗。满怀忠君报国之心的杜甫只身前去投奔朝廷，中途被叛军俘获押在长安。后脱身逃出。756年四月，经历千辛万苦，杜甫找到在凤翔的朝廷，五月授予左拾遗，这是一个可以向皇帝上疏的文职。然而却因上疏又得罪了肃宗，几近下狱。

杜甫要开释的那个大臣叫房琯，是唐玄宗临危任命的宰相。安史之乱起，唐玄宗逃往蜀地，途中太子李亨上位是为肃宗。唐玄宗任命房琯为宰相，派他去向太子颁布诏书并辅佐新皇。后来，唐玄宗回来成了太上皇，新朝就形成了新旧朝党。肃宗要搬开旧党，房琯首当其冲。恰好唐军与叛军的陈涛斜大战失利，肃宗追究房琯用人不当，罢相，贬官，外放。杜甫上疏为房琯开释，说：“罪细不宜贬大臣”，激怒了肃宗，被视为是房琯旧党。经此事杜甫已失圣心，于758年六月被贬为华州司功，这是一个负责华州地方文教的小官。经此挫折，杜甫对朝廷心灰意冷。远离朝堂可以有各种方式，如李白“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但杜甫从小接受的是儒家正统思想教育，何况还有世代官宦的家庭背景，忧国忧民，成了他人生的基调。《洗兵马》、“三吏”“三别”，都是离开长安后的作品，真实再现了战乱给人民带来的灾难，及朝廷的弊政更加深了人民的苦难这一现实。

公元759年是杜甫在中原的最后一年。安史之乱又加上大旱之年，天灾人祸带给人民的是双重苦难。而朝廷仍旧是无休无止的党争，新朝打压旧朝，无视国家安危和人民的苦难。杜甫把实现自己政治主张寄托在皇帝身上的想法彻底破灭。同时，杜甫一家的生计也面临困难，饥饿时时在威胁着全家的生命。杜甫发出“恨无匡复姿，聊欲从此逝”的哀叹辞去华州的职务，带着妻小越过陇山来到秦州（甘肃天水），四个月后又到了同谷县，情形更糟。这一段时间，杜甫曾去深山采橡子充饥，也曾拉着大镐在督岭间挖掘黄独，“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最终下定决心离开中原，翻越秦岭去蜀地谋生。可以说，杜甫去成都，是不得不的选择，朝廷无可眷恋，中原已无法生存。

三.杜甫草堂

杜甫于759年的年底到了成都，在城西临近锦江的百花潭北侧搭建草堂，转年二月草堂落成。草堂背向城郭，面对锦江，白茅盖顶。他为此专门写了一首诗《堂成》：

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

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

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

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

诗中描写了草堂的地理位置和环境风光，最后一联是说有的人错把草堂比喻成西汉杨雄在成都的“草玄堂”，而且自己也没有心思像杨雄那样写一篇《解嘲》。

东汉杨雄与司马相如齐名，是“汉文章”的代表性人物。他在仕途不顺时跑到成都西南郊建了“草玄堂”，专心写了一部模拟《周易》的书《太玄》，并在《解嘲》一文中高自标榜，说自己写《太玄》是阐明圣贤之道，自己无意于富贵功名。其实杨雄是以此发泄宦途失意的愤懑。

谁误解了杜甫呢？杜甫最好的朋友高适。在杜甫刚到时寓居在浣花溪寺中，高适寄诗给他，说“传道招提客，诗书自讨论。……草玄今已毕，此后更何言？”拿杜甫与当初杨雄“草玄”相比。杜甫回诗：“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表示自己并没有像杨雄那样写《太玄》这类鸿篇巨制的壮心，草堂不能与杨雄的草玄堂相比。的确，杜甫来成都，只不过把草堂作为避乱求生的处所，与当初杨雄的境况和心境完全不同，抱负志向更是天差地别。

草堂的自然地理环境在杜甫另外一首诗中是这样描绘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草堂靠着浣花溪，柳荫蔽日，鸟鸣啾啾；前面锦江上空不时地有成群结队的白鹭冲上蓝天；从草堂的窗户西望，或许可以看到川西大山顶长年的积雪；门前锦江岸边的码头上，停泊着来往于长江下游的商船。再看另外几首小诗：“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又看过，何日是归年”。从这些诗中可以大体了解草堂周围的环境和作者的心境。

草堂建成后，杜甫全家终于结束了逃难式的生活，暂时安定下来。《蜀相》，《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春夜喜雨》等名篇均出自草堂。

四.杜甫与严武、高适等人的关系

在杜甫草堂落成不久，杜甫的好友高适也来到蜀地，先后任彭州和蜀州的刺史。杜甫与高适相识于744年，先是在洛阳结识“赐金还山”的李白，同行到开封又遇到高适，三人同游春秋古国梁、宋，结下深厚友谊。而此后三人走了不同的道路。

史书有提到，杜甫在成都时，高适曾暗中派人给杜甫送去生活物资接济过杜甫。为什么是“暗中”，而不是光明正大的帮助他。其一，高适因参加平定永王李璘叛乱深得肃宗信任，所以派到蜀地任地方官。而杜甫因替前朝旧臣房琯开释，被认为是房琯同党，已经失去圣心。高适从仕途计，不敢公开地去接济杜甫。其二，杜甫自知朝廷党争的严酷性，从未在诗中提及此事，后世推测杜甫为朋友前途故意隐瞒了此事。事实是杜甫的确拜访过高适，二人也多有诗书赠答，后人以常理推测高适一定会出手周济。需要说明的是，高适是参加平叛永王李璘而获得唐肃宗的赏识和器重，而李白却因投效永王获罪流放，无形中二人已经站在不同的政治阵营里。二人在杜甫心中的地位是大不同的。尽管高适仕途在肃宗一朝扶摇直上，晚年封了侯，后世说他是唐朝诗人中最得官运的人。而李白命途多舛颠沛流离，在穷困潦倒中悲愤的死去。两个好友仕途境遇天壤之别，但在杜甫心里，李白才是他挂念、惦记和盼望的人。“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杜甫最终还在希望李白能回到蜀地家乡，他们就有了重逢的机会，但杜甫的愿望也成了永远实现不了的奢望，在杜甫滞留成都的第二个年头，即762年，李白病逝。

在成都期间，对杜甫援助最大的是严武。这个严武也是杜甫旧交，二人同时在肃宗清除旧党时被赶出朝堂。杜甫草堂落成的第二年，即761年，严武到任成都尹，是成都最高行政长官。严武对杜甫从各方面给予照应，杜甫获得短暂的安定。二人互有诗文唱合，但严武的才干主要在军政方面，两次出任成都尹、剑南节度使，是当朝不可多得的人才。《唐诗三百首》仅录严武的诗一首，杜甫称赞他是“出群之才”，大概是指治世与武备。严武第一次任成都尹一年多，762年唐代宗继位，招严武回朝廷任职。杜甫依依不舍送到成都二百里之外的奉济驿。为了送严武，杜甫先后写了两首送别诗，这于杜甫是不多见的，足见二人情义之深。

严武走后，杜甫没有回到成都，此后发生了成都府尹徐知道的叛乱，杜甫一家滞留在梓州（今四川三台）。

763年，唐军平定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许多因战乱逃避到蜀地的旧友纷纷返京，杜甫写了多篇送行诗，如《送路六侍御入朝》，《涪江泛舟送韦班归京》，《泛舟送魏十八仓曹还京因寄岑中允参、范郎中季明》。这一年，杜甫五十三岁，春天，当他听到唐军收复河南河北时，喜极而泣，写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这一历史名篇：

剑外忽闻收蓟北，初闻涕泪沾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若狂。

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还乡的路线在高兴中都已规划好了，但是正在杜甫一家准备从阆州乘船东渡的时候，蜀地多处遭吐蕃侵扰，朝廷又派严武复镇蜀地，任成都尹、剑南节度使。有资料说严武这次回来，是接替高适，唐军连吃败仗，朝廷不得不重新派严武来。严武到成都就邀请杜甫再回草堂。杜甫携家二次返回了成都。这次回来，严武直接推荐他担任了节度参谋和工部员外郎。这就是“杜工部”的由来。

公元765年，严武和高适同一年病逝，对杜甫打击很大，失去了在朝堂和地方最有利的庇护，杜甫下定决心踏上回乡之路。然而此时杜甫已是体弱多病，他们一家沿嘉州、戎州、忠州一路迤逦南下，第二年到达夔州，受到夔州刺史、都督的资助，在夔州又滞留了一年。768年终于东下至江陵。至此，在蜀地颠沛流离八年，却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两年。

五.后缀

杜甫当年在肃宗面前要保的那个房琯，是初唐宰相、大诗人房玄龄的后人。763年安史之乱平定，招房琯赴京任刑部尚书，他在赴京中途病逝于阆州，朝廷闻讯后，又赠了太尉衔。在严武二次入蜀招杜甫回成都时，杜甫专程去拜祭房琯墓，留下一首祭拜诗《别房太尉墓》：

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

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

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

惟见村花落，莺啼送客闻。

诗中把房琯与东晋丞相谢安的胸襟和雅量媲美，谢安与客人对弈，捷报送来，儿子谢玄打败苻坚七十万大军，谢安了无喜色，专心对局，下完棋平静地说：“小儿破敌七十万”。另一典故出自《说苑》，吴国季札到晋国访问，路过徐，徐君羡慕季札腰中宝剑，季札不动声色离开了。从晋国返程又去拜访徐君，而徐君已经死了。季札哭坟罢，解下宝剑挂在坟边树上，说因为访问需要佩剑才没有赠送。杜甫以此知音形容自己和房琯，足见二人情深意重。

严武病逝后，杜甫离开成都东下。一日在江边遇到严武老母接严武灵柩返乡的船，杜甫嚎啕登船，在老友灵前悲声送别。

2025年初秋于临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