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

薛国华

文/薛国华

（2025年8月）

在这个只争朝夕，砥砺创新的时代，却有一种独特的“官场奇观”蔚然成风：有民间智慧精辟总结——某些地方干部，不是在开会，便是在奔赴会议的路上。

会议，这理应高效碰撞思想、精准解决难题的神圣殿堂，不知何时竟异化为一场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集体表演，被形式主义的浓雾重重包裹，最终沦为空洞无物、作风飘浮，以台上作指示发号召为快感而循环上演的仪式秀。

天还没亮透，贾处长已经坐在去会场的车里。车窗外的树影往后退，像极了他这几年过的日子——看着忙，其实一直在原地打圈。他闭着眼养神，心里头跟明镜似的，今儿这场会，无非还是老一套：签到，找座，听上面念稿子，中间鼓掌，散会时领一沓文件。

会议室里早已坐满了人。前排那几张桌子是空着的，铺着红布，跟庙里供神仙的供桌似的。贾处长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眼跟前儿就有个小伙子低着头，手指头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戳，嘴角还时不时咧一下，许是在看啥热闹段子。斜对面的大姐更直接，胳膊肘支在桌上，手托着下巴，眼皮子一磕一磕的，跟打盹儿的鸡似的。

主持人宣布开会后，主席台正中第一个讲话的是体态臃肿，满脸红光，形象光辉的张局长，手里捏着几页纸，念得抑扬顿挫。

贾处长听了会儿，实在听不出啥新鲜的，无非是"提高认识""加强领导"那几句。他偷偷扫了眼四周，后排有位老哥正拿着笔在本子上画，凑近了瞧，竟是只活灵活现的大虾。

张局长刚念完，李书记就紧接着敲打着面前的话筒，清了清嗓子："我再补充三点。"底下顿时起了阵小小的骚动，有人悄悄把手机往衣兜里塞了塞，有人挺直了腰板，其实眼神还是散的。贾处长心里叹了口气，这"三点"哪回不是能扯出半个钟头？

果然，第一点绕了十分钟还没到正题，他旁边的老王已经开始研究桌角的茶渍，像是要从里头看出朵花来。

台上那些言之无物、苍白如纸的发言，其吸引力尚不如一杯寡淡白水。不着边际的宏图大论，老掉牙的应景套话，正确无比却毫无营养的废话……声声入耳，恰似一曲精心谱写的“会议催眠曲”，让听者神思恍惚，如坠五里雾中。

此等会议，与其说是思想的熔炉、问题的克星，毋宁说是一场集体默许的、无聊透顶的“催眠盛宴”。

领导们的声音在滞重的空气中翻滚、碰撞、叠加，如同陷入泥潭的车轱辘，徒劳地空转飞旋，甩出的泥点，无一例外皆是“高度重视”、“狠抓落实”、“深刻领会”、“确保到位”之类的陈词滥调。这些被精心炮制、反复吟诵的“会议经文”，声调铿锵，气势磅礴，却空洞无物，无迹可寻。它不似快刀斩乱麻的利落，倒像一把锈蚀的钝刀，在与会者的神经末梢上缓慢地、耐心地来回切割，一丝丝消磨着所有人的意志与生气。

贾处长脑中蓦然闪过一个荒诞念头：若说会议是生产思想的车间，那么此间分明是思想的炼狱——每一句被奉为圭臬的庄严套话，都如同流沙陷阱，贪婪地吸吮着宝贵的光阴与鲜活的脑髓。

中午在食堂吃的盒饭，萝卜炖肉炖得跟橡皮似的。贾处长扒了两口就放下了，旁边有人凑过来："贾处，下午那会能请假不？"

他摇摇头，掏出手机看了眼日程表，密密麻麻的会议通知占了大半屏幕。

"不去？签到表上没你名字，回头又得解释半天。"

下午的会更难熬。太阳斜斜地照进窗户，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台上的人讲得唾沫横飞，说要“以身作则，真抓实干，廉洁奉公，执政为民！”

贾处长盯着桌上的茶杯，茶叶沉在底下，像一群懒得动弹的鱼。他忽然想起上周下基层，那个村支书拉着他的手说："贾处，咱村那水渠真得修修了，再不下雨，麦子就旱死了。"

当时他拍着胸脯说"回去研究研究"。可这一回来，光开会就占去了三天，哪还有功夫研究水渠？

后排传来"咚"的一声，吓了贾处长一跳。原来是个年轻干部打瞌睡，脑袋磕在了桌上。那人猛地惊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赶紧端起茶杯喝水，手都在抖。台上的领导像是没听见，照样念着稿子，声音平稳得像庙里的木鱼声。

散会时天都擦黑了。贾处长抱着一摞文件往家走，晚风一吹，倒清醒了些。他想起刚工作那会，跟着老领导跑田间地头，一天能解决好几个实际问题。现在倒好，问题还在那儿堆着，他却整天被圈在会议室里，跟文件打交道。

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掉进了个大会议室，四周全是主席台，每个台上都有人在讲话，声音嗡嗡的，像无数只苍蝇。那些人越讲越激动，手里的稿子变成了刀子，朝他飞过来。他想躲，可脚下全是文件，怎么也迈不开步。

那些在冗长焦灼的会议熔炉中被反复烘烤、提炼的“高度重视”与“狠抓落实”，其最终归宿，不过是文件柜深处无人问津的故纸堆，化作被时光遗忘的冰冷灰烬。当整个系统将“出席”本身供奉为至高无上的功绩勋章，当“仪式感”被披上金玉华服端坐庙堂接受顶礼膜拜，其内核的虚无便昭然若揭——恰似一尊尊金玉裹身、宝相庄严的木偶，内里空空如也，仅靠香火的烟雾维持着虚幻的崇高。

惊醒时，冷汗把枕头都浸湿了。窗外的天已经泛白，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是条新通知："明日上午九点，在市委礼堂召开重要会议，请准时参加。"

贾处长叹了口气，慢慢坐起来。他摸了摸鬓角，不知啥时候添了好些白头发。穿衣服的时候，动作有点发僵，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偶。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眼桌上那摞没拆封的文件，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上面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根鞭子。

楼下的车已经在等了。贾处长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子缓缓开动，朝着市中心的方向驶去。路边有农民在田埂上忙碌，早起的鸟儿在树上叫得欢实。贾处长望着窗外，忽然想起小时候学过的一首诗："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他琢磨着，自己这天天开会，到底能种出些啥来？

车子拐了个弯，市委礼堂的尖顶在远处露了出来，金灿灿的，像个巨大的奖杯。

贾处长收回目光，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新一天的"战斗"。他知道，等会儿进了会场，准能看见不少熟面孔，大家会笑着打招呼，然后找个位置坐下，等着那熟悉的开场白："同志们，今天我们召开这个会，是非常必要的，也是非常及时的......"